区别在于,李追远这里的延伸是从副驾驶窗出去的,赵毅那里则是主驾驶窗。
在这夸张的白骨长条衬托下,这辆卡车,显得迷你如玩具。
意识,再度回归现实。
那口气,又接了上来。
李追远又回到鬼街上,他该死了,因为现在活着,很痛苦。
赵毅当初最煎熬时的柔若无骨,都比少年眼下要好太多,少年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一块被彻底炖烂了的排骨,只需轻轻一碰,就能脱骨。
不过,这会儿李追远倒是进发出了比较强的求生欲,因为他想多保留一个视角。
虽然,这正在变得越来越难。
下一口气,又难以为继。
李追远的视线再度回到卡车里,这次,他马上尽最大努力,转身,通过中间的窗户,
看向后车厢。
谭文彬丶林书友和梁艳丶梁丽相对而坐,谭文彬在调侃着林书友什麽,姐妹俩也在说着悄悄话。
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个静止画面,可所有人都没穿衣服光着身子配合着这熏黄的色调,真有种看油画的感觉。
而且,所有人身边,都被晶莹透明的白骨包裹,它们挤压填充在这里,将整个后车厢塞了个满满当当,画风就更为诡异。
李追远看见了躺在那里的润生,他也是一样的待遇,但李追远没看见本该躺在润生身边,来时也一样处于昏睡中的阴萌。
另外,润生身下的担架也不见了,总之,接下来所有需要拿下车的东西,此时都不在车上。
李追远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这里,死亡,只是一场新的开始。
大帝与菩萨最大的区别就是,大帝对帮自己做事的手下,有着最基本的下限待遇。
「哎哎哎哎哎—」
卡车驾驶室车载收音机里,发出了雪花音。
先是模糊,到逐渐可闻,里头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亮亮,亮亮?」
「不行!」
薛亮亮拒绝了。
李追远嘴角微微勾勒起弧度,亮亮哥,听进去且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小薛同志,我知道我确实强人所难了,你放心,这件事后,我会在其它方面对你进行力所能及地补偿。」
翟老的这句话从收音机里传出的瞬间,李追远感知到自己身体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感。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自己,皮肉萎缩,居然和现实里一样,变成「炖烂」状态。
这让李追远有些无奈,本来弥留之际,应该是方便自己摆脱现实惨状痛苦的。
这下好了,弥留两侧,都一个样,自己还是得继续承受这种折磨。
驾驶位上的赵毅,身上出现了一道道扭曲不规则的裂纹,他是被谛听丢嘴里咬碎死的梁艳丶梁丽,二女前半身一片血红,她们俩是被谛听踩死的。
谭文彬身上也是一片血红,但他红得很有层次感,由上而下,红色逐步变淡,因为谭文彬是被谛听尾巴卷起来,砸地上成了血雾,总有个最先受力点。
润生身上则出现了好几道血线,他虽然是被踩死的,但被踩死前,他还在做着抵抗,
他是死于抵抗途中。
唯一正常画风的,是林书友。
因为他是唯一保持着全尸,站着死的。
在一众光着身子各种惨状的蜡像里,林书友显得是那麽独特突兀。
身前,原本距离自己最近抓着自己的半透明白骨开始不断消散,一片片晶莹开始没入自己体内。
所有人的白骨队伍都够长,前面的白骨裂开了,后面的白骨立刻跟上。
李追远知道,这一切,都是来自收音机里,翟老的让步。
但是,
「亮亮哥,还不够,这只是基本工资—」
只是捡回一条命,回去靠功德来修养伤势,这算什麽报酬?
在李追远看来,这本就是应该的。
所以,大帝还等同于什麽都没出!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薛亮亮:「您临时拿走,准备必然不充分,报告会上就难免会出纰漏。」
亮亮哥又挺过了一轮。
李追远深知,要想挺过去,这得有多难。
这可是来自那位的「请求」,拒绝本就极为不易,在那位让步后,还能再一次拒绝,
那就得有远超常人的信念做支撑。
好在,那位是不可能用强的,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他需要光明正大的大义名分。
无论是薛亮亮还是罗工亦或者是这次参与开会的人,甚至是这场会议本身,都属于大义的组成部分。
因此,那位想要得到他所想要的助力,就得尊重这一程序流程。
那晚,在郑华房间里,郑华请李追远帮忙整理翟老的介绍册。
这是翟老吩咐的,可问题是翟老不可能提前吩咐这个,因为他并不是主讲人。
当时,李追远就知道未来的发展,必然得走这个流程,这个主讲人身份,哪怕前期推出去避免打草惊蛇,后头也必然是要再拿回来的。
因为需要做这个报告的,不是翟老,而是。
至于说为什麽会露出这麽明显的一个破绽,只能说,在尊重流程的基础上,这种破绽根本无法避免。
你要白龙鱼服玩这种游戏,那普通人在这个游戏里,自然也就和你处在了同一档次上。
另外,还得感谢那晚郑华的房门锁坏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要出去打开水,请李追远进屋帮忙看一下门。
这就是—运气。
翟老:「小薛同志,我认同你的担忧,那这样吧,你来做我的报告助理,如何?」
下一刻,
「啊!!!」
李追远发出了痛苦的喊叫。
先前在现实里被灼烧时,李追远哼都没哼一下,他可以压制住这种炙烤痛楚。
但能忍受由生转熟,不见得能承受由熟转生。
好似一块卤牛肉,剥开后能看见里头纤维化,现在不光要让它重新变得新鲜粉嫩,还得贴回那头牛身上去。
身前,大量的白骨崩碎,后方接替的白骨速度越来越快。
其馀人这边也是如此,身上的红线伤势正在快速消退中。
翟老的第二次退步,换来的不仅是李追远等人的性命,还包括伤势复原。
润生的伤,梁家姐妹的伤以及损失的寿元,在此刻也得到了弥补。
就连赵毅最在意的疤痕,也被完美抹去。
收音机里:
罗廷锐:「亮亮,翟老都说到这一步了,你该清醒一点了。」
显然,罗工是真的生气了。
李追远心里则在继续期待着。
短暂的沉默后,薛亮亮的声音传出:
「这像什麽话,我又不是您的学生,我为什麽要给您做助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老师被你压低下一头了呢!」
亮亮哥,再次挺住,坚持了下来。
要知道,薛亮亮并不知道这种坚持具体目的是什麽,可他就是因为自己昨日的那句提醒,不惜去毁掉自己在老师面前的形象。
亮亮哥,这是在拿前途,践行与自己的承诺。
如果失去了这前途,那亮亮哥馀生只能去做一个非常富有的富家翁了。
这对别人来讲,可能已经是顶级的美好生活,但薛亮亮一直以来,追求的是更高的理想抱负。
翟老:「小薛同志,我可以在做报告前,对你老师进行宣明,他是做贡献的一方,而我,因身体年迈,就混了个报告人身份。」
第三次让步。
「砰!砰!砰!」
白骨甚至都来不及触碰人的身体,就接连碎裂。
一种极为惬意的舒适感袭来,精神与身体,都在承受着特殊的滋养。
李追远下意识地运转起《秦氏观蛟法》,将这些涌入的滋养,转化为自己的基础根基。
赵毅胸前的生死门缝处的花骨朵开始绽放,只是这次开放出的桃花上,流转出了黑白二色。
这意味着,赵毅的生死门缝经过前期积累,在这里,正式提升了一个档次。
从当初压制他身体素质的缺陷,到能正常掌握的法门,转化为其现在可以倚仗的真正支柱。
不得不说,赵毅这一浪,当真是吃得满嘴流油,
当然,这也是他应得的。
谭文彬身上浮现出四道灵兽虚影,它们全部变得更加凝实后,又再次没入谭文彬体内。
这等于是在帮谭文彬节省培育灵兽的时间,有希望让它们早日恢复到那一浪之前的状态。
梁艳和梁丽身上散发出微弱的白光,可以看出来,彼此都有缺口,这是梁家自己的秘术实验所致,她们无论是在灵魂还是命格上,都有对方的一部分。
眼下,姐妹俩所追求的配合默契还在,但过去为了强行提升默契所出现的缺陷,亦正在被补全。
润生身上,气门开启,如火山喷发般,先是死倒怨念翻涌,紧接着是煞气进发,最后,是鬼气的调和。
三股力量此时形成了鼎力局势,或分或合,在润生的各个气门里进进出出。
这种捏合,润生是否醒来,都不影响,哪怕他现在苏醒着,也只能坐在那儿自个儿看着自个儿,不能干预,他也不会干预。
秦叔当初以棺材钉帮润生开气门时,大概也没想到,润生能靠看这种生搬硬套的法门,一步步走到今天。
别人是需要废寝忘食弹精竭虑地去感悟理解功法,只为求那一丁点的进步,润生则是把自己身体雕刻成功法最喜欢的样子。
变化动静最大的,是林书友。
他就坐在那里,脸上还保留着被谭文彬调侃时的微红。
白鹤童子的神影,浮现在林书友面前。
童子也是闭着眼,毫无意识。
而李追远之所以能在这里观察所有人,是因为现实里,李追远还没死透。
首先,白鹤童子的身影变得比之前更为凝实,这一点,和谭文彬的灵兽所得很像。
但有一道黑色的光芒,在打入白鹤童子眉心时,被反弹了回来。
白鹤童子随即神影颤抖。
再次打入,依旧弹回。
童子神影颤抖加剧。
李追远一开始也不晓得这黑色光芒是什麽,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这是—救封。
可是,救封没能成功。
因为童子的单位关系,有些过于复杂,前官将首丶现真君,同时南通捞尸李有供奉,
又拜了自己为龙王走江。
不过,虽然敕封没成功,但每一次黑光打入再弹开,都是对童子神体的夯实,而且是纯白出来的次数。
「咚!咚!咚!」
如果李追远现在能正常移动,他倒是可以想办法帮童子在夯实结束后,把这救封接下,可问题是,现在的李追远,只能做一些基础的动作,他甚至无法离开驾驶室。
但好在,童子不是自己一个人,黑光连续多次救封不成功后,变得暗淡了许多,最后,乾脆不再朝向童子,而是绕过,打在了林书友的眉心。
这次,成功没入。
一套和当初所见的鬼帅身上一模一样的甲胃,浮现在了林书友身上。
林书友眉心处,白鹤真君印记流转的同时,又多了一道黑色纹路,二者开始纠缠碰撞阿友不像润生,自身穿凿好了水渠,他这个样子,怕是未来得花费不少精力去调整梳理。
李追远目光再次扫向整个后车厢,也尽力看看后车厢后头的区域,但仍然没能看见阴萌。
车尾,除了长长望不到边的白骨群,就是黄褐色的江水。
阴萌,明明上了车,可现在,却并不在车上。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阴萌是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祭出去的,那麽阴萌现在当不是应该在大帝的桌案上?
车载收音机里,恢复了雪花音。
李追远已经满意了。
亮亮哥在现实里,坚持拒绝了三次,为自己这里争取到三次报酬利益。
很不容易,也很可以了。
每一次拒绝,都是庞大压力的翻倍,要知道,绝大部分普通人站在面前,都会心甘情愿地为其所驱用。
更何况,薛亮亮所面对的,还是他的主动索要。
这真的是字面意义上,与阎王谈买卖。
且他的身份,可比阎王,要高出太多太多。
李追远:「辛苦你了,亮亮哥。」
然而,当收音机里再次出现声音时,连李追远都被惊到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亮亮哥崩溃了,他哭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桌椅板凳被推动的声响,还有手拍脚踢地板的动静。
听声音,可以脑补画面。
但李追远还是难以想像,薛亮亮那样的一个人,会像个孩童一般,抱着报告书坐在地上,不停哭喊,撒着泼。
李追远开始反思,自己昨日的提醒·是不是太过了?
亦或者是,自己低估了自己,在亮亮哥心里的重要性。
昔日挑河工地旁,于篝火前无视同学们嬉笑尽情挥斥方遒的年轻学生,此时涕泗横流蜷缩在墙角,面对罗工和翟老的上前拉扯扶,他疯狂晃着脑袋摆动身子踏着腿,哭喊道:
「呜呜鸣—.不给你—·就不给你—·就是不能给你!」
罗工见状,先前的不快全部一扫而空,他开始担心薛亮亮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
精神出了什麽问题,心疼得在旁边红了眼,却又不知该怎麽办,不能喊人,不能让外人看见,要是这事传出去,孩子以后的前途会受到极大影响。
此刻,什麽同行情谊,什麽前辈关系,什麽高风亮节,罗工都不在乎了,薛亮亮不仅是他的学生,更是他眼里的「儿子」。
「亮亮,不给,我们不给了,老师带着你去做报告,不给别人,不给别人了!」
翟老站在旁边,脸上原本的尴尬丶担忧种种情绪,渐渐抹去。
看着眼前抱着报告书几乎发了疯的男人,翟老眼里,甚至流露出些许深邃的玩味。
最难的一环,反而进行得最顺利。
可恰恰是最简单的一环,出了问题。
说是「神仙打架」,可只是起到串联作用的这根绳子,却意外表现出了惊人的自主性。
他不仅不甘心只充当一根绳子,而且还在努力搅动,疯狂且大胆地往自个儿碗里扒拉着利益。
自己明明已经为他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饭,可他仍不知足。
卡车内。
同样处于震惊状态的李追远,耳畔出现了一道威严且压抑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着一种无上意志,不容侵犯,触之即亡。
「你的胃口,到底有多大?」
可怕的压力袭来,反而使得李追远快速平复心境,少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惊喜且疑惑道:
「是你麽,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