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傅友德的到来。
朱允熥的神情之中并无意外。
他放下朱批御笔,阖上手里刚批阅完的奏疏丢到一边。
饶有兴趣地呢喃着道:「哦?傅友德动作倒是快,一点没耽搁,想是收到诏令之后便立刻赶回来了。」
而后便对着门口朗声道:「请进来吧。」
不错,傅友德正是不日前他一纸诏令喊回来的。
开乾元年,目前明面上最大的两件事儿。
一个事关眼下,是黄河的河道疏浚和上下支流一带的圩田修建,这件事情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了,选的也都是以往一些有经验的实干官员负责,又有秦逵监督负责。
后面的朱允熥基本也就不用太费心思了。
至于另外一件大事。
事关将来——自然是在福建丶浙江沿海一带增兵屯田,以及更加重要的……水军训练!
这件事情。
朱允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交给傅友德。
一来,经过去年朱棡造反那一遭的试探和表忠心,再加上他和傅友文还是兄弟,傅友德勉强也能算是他这边儿的。
二来,则是经验和能力。
到了这个时期,大明水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批老将帅,要麽战死或自然死亡,要麽被老朱手起刀落嘎了不少。
在水战丶统率水军这一方面,经验和能力最丰富的也就剩下了汤和和傅友德。
汤和,虽然更多人知道他陆战的功劳,但他同时也是朱元璋早期水师的重要统帅之一,在鄱阳湖水战时统领左翼,后来打方国珍丶陈友定都是水陆并进,绝对算水战老手。
至于傅友德,先跟过陈友谅,后来投奔朱元璋反倒成了水战王牌。鄱阳湖丶武昌丶嘉定这些硬仗都有他的份,北伐时还带着水师沿黄河挺进,是水陆全能型选手。
而这两个人之中。
汤和现在在家养老,历史上洪武二十八年病逝;傅友德则是因为和晋王朱棡有姻亲关系,所以朱元璋为了朱允炆皇位的稳固,在洪武二十七年,又是一个手起刀落。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汤和能够在家养老,自然病死,更大的原因或许并不是因为他识时务丶急流勇退,而是因为他身体本来就已经不太行了,就算活着,也折腾不起来什麽浪花了!
毕竟以朱元璋那心狠手辣的尿性。
为了扶持朱允炆,搞不搞你绝对不是看什麽情分不情分丶识相不识相,而是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
相比之下。
傅友德就是朱允熥最合适的选择!
他有经验和能力,也有精力和体魄把朱允熥想要的海上水军队伍拉起来,同时也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的水战经验传授给军中新一代的将领,好让他们未来带着老一辈的经验征战八方。
而随着朱允熥的声音传到门口,一道魁梧高大的身影……也缓缓走了进来。
虽穿着符合国公身份的麒麟补子深赤色团领袍,头上戴着乌沙翼善冠,腰挂玉带,身上并未着甲带刀,可眉眼间那习惯性的凌厉,依旧让他看起来隐隐透着风霜和血腥气息。
六十好几近七十的年岁。
除了脸上多了几道褶子丶须发颜色泛白之外,龙行虎步丶大开大阖的步子迈得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稳健。
这自然就是颖国公傅友德了。
「微臣傅友德……」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正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之内回响,仿佛自有一番金戈铁马的气势。
因着他一直奉朱元璋之命在山西丶河南一带统兵丶练兵,所以这还算朱允熥登基之后,他第一次拜见朱允熥这个新帝,所以他问安的时候,行的是十分标准的跪拜大礼。
同时也走流程一般,说了一番客套话:「先帝溘然长逝,微臣心中悲痛万分,陛下登基,为人臣子亦到今日才得拜见,微臣惶恐。」
一辈子都在马背上的人,所谓的惶恐自然也只是为人臣子的客气,此刻傅友德心里想得更多的则是:「这位横空出世的新帝的确在大明施了不少德政,那些谋算耍得也聪明漂亮,……也可咱那好哥哥(户部尚书傅友文)怕成那副德行……至于麽?」
毕竟傅友德还从没见过朱允熥露出锋芒的模样。
从前那个唯唯诺诺丶喜欢贴着墙角根儿走的朱允熥,倒是见过好几回。
约莫是实在无法理解自家兄长那副吓破了胆的脓包样。
朱允熥立刻伸手虚抬了一下,道:「颖国公快平身,你是我大明皇朝的开国老将,当年跟朕的皇爷爷一起打天下,大明建立了又守着这天下,一直不曾回京,也只是因为忙碌于山西丶河南一带卫所练兵事宜……」
「老国公若是惶恐,那天下只怕人人都要惶恐了。」
要用人,而且用的还是这等功勋卓着的老将,口头上该记着的功劳,自然是要点到明面上来。
从前不是在我手底下干活,那些功劳我都记着你的。往后在我手底下干活的功劳,我不得更记着你的?
得意于自己的功勋。
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情绪,即便平日里不会仗着自己的功劳鼻孔朝天,可被人说道起来,心里总还是舒服的,况且记着这些事儿的,还是大明的新君。
当下傅友德心里的好感便多了几分。
笑着站起身来,道:「陛下言重了,当初承蒙先帝不弃,才有了咱傅友德的今日,为大明尽忠,是咱应该的!」
而当他抬起头来。
第一次正视大明皇朝如今这位新帝的时候,眸子里顿时露出意外之色:的确和从前见过的模样判若两人!往那张龙书案后面一坐,便让人觉得他就该坐在那儿!
少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眸子却是如星如渊,似是不经意地寒暄一般,缓缓开口道:「朕自然明白国公的忠心,去年朕的二叔丶三叔意欲起兵造反,眼见着差点就纠集起兵力,还多亏了国公的襄助,这才能轻易平息下去。」
傅友德摆手道:「哪儿有陛下说的那般功劳?全靠陛下调兵遣将,微臣这连个添头都算不上。」
领兵打仗之人,大多说话直爽,嘴上是这麽说的,心里也是这麽觉得的——因为这是事实。
就是……
他有点不太明白这位新帝为何要把这事儿拉出来说。
毕竟这件事情里面,他还真没什麽功劳。
朱允熥则笑着继续道:「诶!若非国公义无反顾地帮宋忠处理掉他们的后手兵力,无论如何都是要费些波折的,说起来,国公和三叔还是儿女亲家呢。」
「这若换了旁人,便是不去搏一个国丈的机会,最稳当的,还是两不相帮丶伺机而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