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多馀的消息。
张意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
是因为此番民乱刺激到了张居正,不顾病痛提前入京?
不对。
皇帝自以为是,一副强势君父作派,不得皇帝允准,张居正就算想回朝,恐怕半道上也会被皇帝回去养病。
必然是皇帝改了主意,急诏张居正入京!
为什麽?
申时行在度田事上不够强势,恶了皇帝,所以让张居正回朝重新执掌内阁?
还是策论试水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便想召回强势的首辅,弹压不服?
抑或是到了弥合朝中分歧的节点,想为「刚克」增添筹码?
张意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步。
皇帝前脚还一副游刃有馀之态,后脚便急诏张居正回京,若说与清丈无关,恐怕是在侮辱外人的政治嗅觉。
况且他在京城时,丝毫没听到消息。
如此种种,只怕皇帝接招的方式,不在此前的预料之内了。
张意眼睛微微眯起,心中不断付度皇帝的用意。
思索再三后,他转过身,朝仆从正要吩附什麽。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齐闭口不言,抬头看去。
哎嘎。
房门猛地被推开,赫然是神色阴沉的殷造,其一言不发走到了张意面前。
张意不由得一。
他下意识问道:「殷兄何故去而复返?」
话问出口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这厮不会是听说张居正途径山东,惊慌失措之下,连忙赶回来求助吧?
殷浩冷漠地警了仆从一眼,一言不发。
张意会意,伸手挥退仆从。
等仆从将门带上后,房间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张意正要安抚。
敦料,殷浩猛然将一纸公文拍在的桌案上,勃然作色!
殷浩阴势的眼神盯着张意,愤而质问道:「这就是子诚所担保的靠得住!?」
张意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方才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他皱着眉,伸手从殷造手中扯过公文,
殷浩一把扔了过去,冷哼道:「充州府来信,半日前,葛成等人授首,三千乱民鸟兽作散,重新开市归田!」
「曲阜民乱,一夕平息,不消多时,整个充州府便可传颅而定!」
张意粗略扫过公文。
耳旁的话听罢,眼前的文恰也看完。
局势竟然如此千变万化!?
他一时间失声无语。
殷浩不满地看了过来,正待质问。
突然间。
张意展颜一笑,自嘲一般轻笑出声。
「呵,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倒是我等轻视彼辈了。」
殷浩眼睁睁看着其人脱身而去,咬着牙沉声道:「如此虎头蛇尾,还怎麽震动朝廷!?」
敦料,张意答也不答,起身推开房门,径直离去。
「张居正今日途径济宁,应当也去见过令尊了,殷兄好自为之。」
殷造见张意仓促跑路仍旧仪态潇洒,简直目瞪口呆。
张意头也不回,伸手轻摆:「殷兄免急,北方太冷,下棋手抖,小弟且先南归,再为清丈之事周旋。」
说罢,三步迈作一步,眨眼便下了阁楼,
万历八年,五月二十三,充州府。
府衙大堂之中,急忙从济南赶来的安九域正端坐在公案后。
他端详着面前头颅的切口,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何心隐单刀赴会,独对三千乱民,七进七出,罡气透体而出,一刀砍下了葛成的头颅,随后三千乱民震怖与何心隐的勇武,尽数倒戈卸甲,趁乱砍杀了十馀名骨干?」
安九域说到最后,无奈指了指自己:「外面都当我是信鬼神的蠢官麽?」
当初曲阜民乱的消息到巡抚衙门之时,那可真就是十万火急。
数千人暴动,罢市游行,攻衙放火,害税官,疑似孔府和鲁王在背后煽风点火,缇骑镇压,
杀戮大户.—
似乎是下一刻就要揭竿而起的反贼一般。
耸人听闻到这个地步,竟纸老虎一般,被何心隐一戳就破,这个故事可一点也不高明。
堂内的一干守备官丶按察副使丶参政,听得巡按御史这样自嘲,也是两手一摊:「方才的描述,不过是随行小吏坊间听来,当不得真。」
「实则曲阜只送来了葛成与几名骨干的头颅,并未附公文。」
「也不知送到咱们这里来作甚。」
说白了,除了曲阜民乱平息这个消息外,其馀内容就没有能正儿八经写在公文上的。
这时,知府李得佑示意佐官将装头颅的木匣合上,上前一步正色道:「照下官看来,这并非沈巡抚仓促疏忽,而是揽过推功之举!」
堂内众人闻言一惬。
揽过推功?
安九域听了这话,也皱起眉头。
党内分歧众多,可不仅仅是中枢。
最高领导人集团之间,地方各省与中枢之间,乃至天下百姓之间,互有意见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天下财富分配的根基大政。
最后无论是闹得南北一战,还是兵戎见于西苑,古往今来都是数不胜数的事。
山东这处风眼,同样如此。
沈鲤作风强势,又坚持清丈,山东官场说不排斥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丈覆核数目相差这麽多,地方抚按官在皇帝面前就能留下好印象麽?
加上这次民变,就是屎盆子扣在了官位上。
沈鲤届时拍拍屁股就走了,空留一堆怨望在山东,还不是他们这些山东本地管来受着。
几乎整个山东官场都骨在喉。
这种情绪下,大家或许不会在清丈之事上使绊子。
但高举地方抚按官的大旗,将沈鲤挡在山东政务外的默契还是心照不宣的一一安九域主动请缨平息充州府民乱,未尝没有给沈鲤按在曲阜县,不让其插手充州府其他地方的考量。
按照李得佑这个说法,沈鲤显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了,出于这些考量,便乾脆将平息民乱的功劳,推给山东地方,而自己则独自受下激起民乱的罪过。
说白了,这就是沈鲤寻求山东地方支持,有意让步与示好!
堂内一千官吏也想到这处关节,面面相。
官场上还能有这种一心做事,不顾仕途之辈?
安九域一拍大腿:「沈巡抚高风亮节!」
别人也就罢了,沈鲤还真是这种人!
按察司的一干守备官见状,纷纷展颜附和。
「不愧是耿介清流!」
「龙江工大义!」
立刻有人朝安九域暗示:「咳咳,安御史临危受命,不负余巡抚所托,率我等平息民乱」
话音刚落,安九域冷眼扫了过来,说话之前连忙声。
安九域摇了摇头:「将周围几个县的民乱一并平息,完成清丈覆核后,本官再上疏朝廷,为诸位同僚邀功。」
所谓投桃报李,功劳不能这样白拿。
堂下几位官吏对视一眼,连忙颌首应下。
「曲阜这边平息了,其馀几县当可传颅而定!」
「济宁有殷总督坐镇,周边几县都没起什麽风浪,可以不必理会。」
「最临省府的平阳县丶动阿县,守备官入城警告一番后,立刻就消停了。」
「谷阳丶定陶丶巨野丶曹县等处,闹得很是厉害,不过余巡抚亲自去了,当不会有甚大碍。」
「也就郑城县丶峄县几处了,最早响应曲阜葛成,至今还未平息。」
「吴参政丶张守备,劳烦带着葛成头颅赶赴郑城县丶峰县,悬城示众,那些乱民能驱散就不要动刀兵我亲自带人去一趟沂州。」
安九域一番安排,又转而看向李得佑。
他顿了顿,嘱咐道:「清丈覆核,还要劳烦李知府上心了,万万不要再留下纰漏。」
眼前的坎还没迈过去,要是再出纰漏,后果想都不敢想。
李得佑拱手应下,做出政治承诺:「大乱之后有大治,这次动荡之后,连鲁王丶孔家都老实了不少,清丈当能顺遂不少。」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抬头看向李得佑。
安九域也反应过来,看向这位沈鲤旧部,追问道:「沈巡抚现在何处?」
李得佑迟疑道:「说是民乱与孔家偏房有所勾结,如今正配合衍圣公清查。」
安九域扶额无语。
清查?清算还差不多。
正统四年,衍圣公孔彦缙向朝廷的奏报上说,历代拨赐瞻庙田土十九万八千亩,募人佃种,共六百二十四户。
但二百年过去,仅山东一省,便占有土地共计三十九万大亩,坐落郓城丶巨野丶曹州丶东阿丶
滋阳丶鱼台六州县地方。
而且还不是三百六十步一亩的那种,至少七百步一亩往上。
其馀北直隶丶南直隶丶河南等地方,大大小小几万亩十万亩不等,其中有多少是侵占,此外还有多少隐田,简直不计其数。
要是清算孔家。
不是孔家这个衍圣公金身被砸个粉碎,就是沈鲤成过街老鼠。
也难怪沈鲤主动揽过推功,争取山东官场支持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啊。
对此,安九域也不免感慨。
沈鲤实在太直了。
皇帝授意何心隐撰文毁孔家,本就做好了保全臣属名节,慢慢炮制的打算。
谁料,沈鲤竟然一点也不爱惜羽毛。
殊不知过刚易折,宦海沉浮,往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艰辛困苦等着他。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麽,转头问道:「夫山公现下又在何处?」
李得佑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守备官上前接上话:「据说,夫山公要留在山东,开创个劳什子学派。」
安九域好奇追问:「开创学派?」
守备官点了点头:「说是要兴办义庄,躬身耕种。」
「具体什麽理念学说就不甚清楚了。」
安九域愈发好奇。
奈何正事在身,他只能将好奇按在心中,继续吩咐起正事来。
此时的何心隐,正在锄地一一距当日单刀赴会,平息民乱,已然过了好些时日。
何心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接着一锄。
这处田亩是从沈鲤手上讨来的「脏田」,官府拍卖时,被何心隐买下,充作了义庄。
此时除了何心隐,田间还有三五农民一齐劳作。
何心隐专心致志地翻着土,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汗水浸透了衣衫。
田坎上门人弟子已经拎着饭食在恭谨等候。
何心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到火烧半边天,才扛起锄头,走上田坎。
「老师,先吃饭。」
何心隐就着田里的水,洗去脚上的泥巴,顺便搓了一把脸,而后才接过面食咸菜与酒水,施施然坐在田坎上吃了起来。
一旁的弟子则轻车熟路在石板上铺开纸笔。
「接着昨日的记。」何心隐嘱咐了一句。
看这架势,显然是多日的默契。
趁着下咽的空档,何心隐缓缓开口:「我一度沉思,此前数十年我游学天下,开坛讲法,究竟错在哪里。」
「这次山东一番遭遇,终于让我想明白了。」
一干弟子好奇看来,
何心隐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本来推行儒学下乡,人人如龙,最理想的方式,是乡下人动,我们帮助他们呐喊。退一步说,也应该是赤民想动,而我们领着他们动。」
「但当时完全不是这样,是我们动,他们不动,不惟不动,甚至因为我们动,他们之以鼻。」
「所以人人如龙我空喊了十几年,没有什麽成效。」
几名弟子听着何心隐轻易否定以往数十年的作为,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何心隐恍若不觉,继续说道:「概因我们未能代表赤民的要求,我们自以为我们所作所为与赤民有好处,然而赤民只听得舒服,实则并不痛痒。」
「这次遭遇葛成,我醍醐灌顶。」
「原因在于,我们这些人,天然有和赤民不能一致之处。」
「赤民在为苛捐杂税所困,而我们不能马上替他们减轻负担;他们没有土地,我们不能分给他土地。」
「赤民所要求的有好多事,需要从源头上解决,而我们彼时没有解决问题的实践,只能说空话,当然抓不住赤民的痛痒。」
何心隐将馒头图吞入腹中,总结道:「我们要先在土地问题上进行实践,找出可行的道。」
记录的子弟默默停住了笔。
他抬起头,迟疑道:「先生,要不要曲笔隐晦一二」
何心隐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那学生无奈,只好咬牙记下。
这时,另一学生插话道:「先生方才提及葛成,学生敢问,此事能否单列一篇,以为附录?」
何心隐丶李势这些人,从来都是圣人为志向。
尤其何心隐,学生与再传学生记录言行,几乎是标准配置。
何心隐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学生不免有些失落,当日之事,不能记下,未免有些可惜。
却见何心隐突然起身,从弟子手中将笔抽出,兀自坐在了石板上。
他叹息感慨:「我亲自为葛成作传罢。」
重要的事,往往使人魂牵梦萦。
何心隐提起笔,翻到新的一页,缓缓写到:「万历八年,天下清丈—至于抗税,鲁人弃耕罢市,游行者葛成操臂而起,手执蕉叶扇,一呼而千人应,杀其官,毁其屋,聚其素而焚之———」
「抚按闻之惊,欲御之以兵,又惜爱生民,乃命僚属,连骑入寺——」」
落笔的功夫,何心隐恍惚见回到了那位壮汉逼视着自己,质问着清丈之后是否会加赋的瞬间。
他似乎再度见到了粗布麻衣,身形魁梧,眉头一抹赤土的葛成思绪不知不觉,再度回到了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