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丶许国丶余懋学纷纷下拜请罪。
朱翊钧右掌放在御案上,食指翘起,又重重敲击了一下:「这事朕有印象,徽州府因丝绢税从嘉靖年间一直闹到隆庆年间。」
「隆庆四年时,还状告到海瑞那里去了,没个结果?」
海瑞升任淳安知县时,就是出了名的坚决抵制额外摊派,多馀赋税丶杂役,更是能取消就取消。
若是他出面主持,徽州府也不敢继续拖着不办。
余懋学平复一番心情,躬身答道:「回陛下的问,时间不巧,彼时海刚峰批曰『仰府查议报夺」,结果不出半月,便被罢了巡抚一职。」
那就确实不巧了。
朱翊钧心中想着海瑞几时能到京城,面上随口问道:「眼下闹得兴兵决战,又是所谓何事?」
丝绢案自海瑞调离南京后,已经沉寂了九年。
如今又闹了起来,自然少不了诱因。
殷正茂躬身下拜,闷闷回道:「陛下,乃是清丈又在各县交界处起了争田之事。」
群臣恍然。
确界这种事,有个公道的人物来主持,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但徽州府这状况,显然不合适。
歙县的差役必然偏帮歙县,五县的官员站在五县的立场。
更何况,徽州府的清丈,因为孙不扬这厮懒政,是外包给士绅的。
以休宁县为例,310名图正丶4名隅正丶33名都正,全是县绅乡望。
遇到纠纷,这些士绅若是愿意说合的话,主动掏腰包都有可能一一「或以田构,田与仲公比者,即捐己之田解;或以田之值构,即出货偿其值以解。所解凡千货,而是都无一谍至于大夫。」
至于不想说和的,自然要将家资财物用于斗殴赌气了。
放在歙县与五县只见,只怕是谁也不服谁,官府士绅眶毗必究,赤民百姓寸土必争。
争水源都能同村动刀。
若说争田—·
也难怪说徽州府要兴兵内战了。
「也不止清丈的争执,还有某些乡党升了迁,公器私用,意图为乡人张目。」
余懋学在班次中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眼神在殷正茂丶许国身上就没离开过。
群臣闻言,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乡党,可不是什麽好词汇。
尤其在皇帝放话要铲平山头的时候。
本以为殷正茂丶许国二人,又要勃然作色,怒而辩驳。
结果等了许久,两人全无没动静。
两人竟真就受下了这话,一言不发!
余懋学继续说道:「年初,孙不扬下文徽州府,强令六县共议———」」
大概就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风从中枢刮了下来,孙不扬如同被上了发条一般,语气激烈地要求徽州府组织六县共议。
徽州府这次是真的唯唯诺诺了,事情也终于被真正摆上台面,六县合议此事。
「此次合议中,歙县率先申文,说《大明会典》记载徽州府输『人丁丝绢」8780匹,
从来没提过让歙县单独交。」
「其『人丁丝绢」被人篡改成了『夏税生丝」,以致五县之税落到了歙县头上。」
「这篇申文中,署名的乡党不计其数。」
「兵部尚书殷正茂丶刑部左侍郎许国丶浙江巡抚汪道昆丶南京户部右侍郎方弘静丶江西右参政曹楼丶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汪尚宁丶故贵州左布政使江珍丶故贵州按察使程大宾.」
余懋学生生换了十几口气,才将一票署名的大员念完。
饶是朱翊钧,也不由频频侧目。
这阵仗,也难怪热爱钻营的孙不扬会纳头便拜了!
余懋学冷哼一声:「彼辈以为地方大员丶中枢廷臣,一干乡党串联,便能压倒五县百姓,殊不知五县赤诚同心!强权之下,反倒诱发一场民乱!」
这说辞,无异于将责任都扣在了歙县大员们身上。
许国头也不回,语气极其生硬:「乡梓生我养我,此事哪怕有党群之垢病,我也要为歙县争个明白!」
余懋学立刻就要争锋相对。
话到嘴边。
咚咚咚!
御案上富有节律的敲击声,再度如期而至。
「好了,容朕说两句。」
余懋学哪怕已经气血上涌,到底还是没敢顶撞皇帝:「臣万死。」
殷正茂与许国一齐下拜:「臣等失仪。」
朱翊钧摇了摇头。
他率先将目光落到殷正茂丶许国身上:「殷卿,许卿,不要动不动就串联同僚,干涉国法。」
这话很重,但比起断绝政治生涯的结党而言,还是轻轻放下了。
两人伏地不起,口称有罪。
朱翊钧又看向余懋学:「县民程文昌丶胡文盛,合县里排丶耆老丶民人等拥道递呈,
民情忿怒,鼓噪不服,是余卿唆使的吧?」
余懋学脸色一变。
沉默片刻,他还是躬身下拜:「陛下,臣插手之前,五县已然聚者盈万,鸣金约党,
竖旗结盟,挟求申豁,于时道路禁阻,文移隔绝。」
「臣去信让彼辈聚于府衙之外,不过是思及堵不如疏。」
赫然是认下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从此就能看出,徽州府闹到什麽地步了。
一边串联十馀名绯袍大员,向应天巡抚施压;一边聚集上万百姓,扯旗结盟,隔绝道路。
简直骇人听闻。
朱翊钧摆了摆手:「都起来吧,这事也不怪你们。」
双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直起身来。
朱翊钧环顾群臣,叹息道:「子女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啊。」
殿内群臣不由一愣。
这场起始于嘉靖年间的内斗,谁是皇帝口中的老人?
中书舍人姚三让手中的笔,更是立刻立刻悬在了半空中,一时不知如何曲笔。
好在皇帝点到为止,没有直接喊出世宗的名讳。
朱翊钧目光悲悯,言辞恳切:「朕受天下人称一声君父,多少算是家中老人。」
「朕碘颜为五县调停一番,三位卿若是觉得公道,便出面替朕劝说一下乡人,如何?」
张居止闻言,欲言义止。
这事他远比皇帝想像中知道得多。
早在隆庆四年,歙县一位名唤帅嘉谟的人,就为此上过一道奏本,说「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款,恳乞均平」。
这道奏本可不是白上。
什麽叫恳祈均平?一条鞭法的口号就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换言之,歙县早就想搭上他张居正新政的便车了,张居正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事。
彼时的张居正确实有所意动,但又自觉时机不成熟,便按在了心中,准备等熬走高拱,自己晋升首辅,独揽新政时,再翻出来为一条鞭法做筏。
当然,新帝登基之后,从考成,到清丈,再到税改,有了更为清晰明确的计划,以徽州府税争做筏的想法,也就顺势搁置了一一历史上的张居正,便是在万历三年,由中枢向徽州府吹去了一股风,诱发了徽州府民乱。
只不过,火药桶总是不缺引线的,张居正不去吹风,还有清丈点火,还有许国等人鼓气。
也是因为如此,张居正对徽州府的税争颇为关注。
皇帝想要让双方满意,属实不是什麽简单的事。
隆庆四年,歙县方面提过两个方案,要麽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麽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
五县自然不干。
万历四年,五县主动说,要分担丝绸,但歙县要承担五县青壮的役。
歙县一口回绝。
万历七年,又徽州府提了一个方案,说歙县继续缴纳丝税,但在别处给予些许减免。
五县百姓看了又不干。
闹了就能减税?那我们也闹!险些六县同心找府衙闹事。
还是孙不扬出面,才把事情压了下去,说巡抚衙门重新考虑,慎重决定。
双方对时到现在,恐怕不会像学堂矛盾一样,各打一板子,闹事的学生就能勉强握手言和。
无论谁企图调停,一旦哪句话苗头不对,立刻就要怨望归于自身。
皇帝也一样。
奈何小皇帝话已经落入了文华殿群臣的耳中了,哪怕是首辅,也没资格替皇帝收回承诺。
片刻犹豫的功夫,殷正茂丶许国已然接下了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请陛下裁夺!」
余懋学紧随其后:「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虽然火气很大,好在还没到抗拒裁判的地步。
朱翊钧点了点头:「先说清丈争田之事,这要怪巡抚孙不扬,层层下包,推卸责任,
以至于徽州府六县无法可依,你们以为然否?」
推行政策,裁判哪能缺位。
孙不扬倒好,直接外包给当地士绅自行其是。
难怪历史上做了吏部尚书,不想考核举荐官吏,整出抽签升官的法子一一朱翊钧还想着,这厮莫非是在朝局不靖的情况下,明哲保身的聪明人,没想到是真没责任感!
孙不扬这厮试完了,结论是不堪大用。
三人闻言思索片刻,而后齐齐点头。
「朕已然罢免了孙不扬,便不多说了。」
「姚卿,即刻拟旨,调安庆知府叶梦熊,任徽州知府,亲力亲为,主持清丈。」
皇帝点了叶梦熊的将。
中书舍人连忙应下。
徽州府三名冤家沉默片刻,躬身下拜:「臣等信得过叶梦熊。」
唯一顶着全省大搞的外包清丈法,独自好好干活的叶梦熊,是公认的处事不偏不倚。
朱翊钧缓缓颌首,继续说道:「至于丁税与丝税之争」
话说到一半,皇帝转头向张宏看去。
后者会意,朝外喊道:「带庶民,帅嘉谟,勤见!」
群臣不明所以。
只有门口的太监听了老祖宗的声音,齐齐唱名,层层叠叠。
在群臣疑惑丶许国欣喜丶余懋学厌恶的眼神中。
一名粗布麻衣的庶民,跟在大太监魏朝身后,亦步亦趋,走上了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