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既发觉奸贼诡计……岂能坐视不理?」
说着,他就猛地起身,看向了禁军组成的人群。
「诸公!」他大喊着:「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今逢国难,吾辈安能坐视不理?!」
人墙后的贾种民,看向李常宁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
「利令智昏!」贾种民轻声评价着。
在他身前,沸腾的士人,已如烈火上的蒸锅,再难压抑。
贾种民,浑然不惧,只是轻轻举起手,吩咐左右:「本官奉旨放榜,皇命在身,敢冲撞者,尽皆拿下!」
「诺!」
左右的禁军将官,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虽然,他们的佩刀,都是礼仪用的刀,实际上并不具备杀伤力。
但,还是很唬人的。
尤其是,他们所指挥的禁军,全部着甲。
虽然,穿的只是皮甲,只是在外面涂了些颜料,看上去威风凛凛。
但着甲的兵,再怎麽样,也能吊打手无寸铁的士人。
见着禁军们的模样,再看着被抽出来,在阳光下,散发着寒光的佩刀。
李常宁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然后,李常宁哈哈大笑:「诸公!」
「此贼心虚了!」
其他人看向身前的禁军人墙,缩了缩脖子,然后就七嘴八舌的嚷嚷了起来。
「走!」
「吾等去大理寺,去御史台,去登闻鼓院!」
「鸣冤!上诉!」
「同去!同去!」
……
外围,在州桥上,在州桥下的围观百姓。
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一个个都是笑意盈盈,开怀不已。
「走走走!」
「快跟上!快跟上!」
「乃公就知道,今日定有好戏看!果然不虚此行啊!」
对吃瓜群众来说,只要有瓜吃,那就很开心。
平日里,这些货就连街坊的小媳妇互相扯头发丶撕衣服都能看的津津有味,何况是现在这样的大乐子?
吃瓜群众们,对此只有一个表示:搞大点,搞大点!搞快点!搞快点!
最好让爷爷我一次看个爽!
……
赵煦端坐在宣德门上,远远的眺望着那御道尽头,州桥之前的热闹场面。
虽然,他离得很远,别说听了,连看也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身影。
但赵煦知道,榜下肯定很热闹。
既然有热闹看,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不吝与他人分享的。
所以,两个穿着绯袍的官员,在童贯的引领下,出现在了这宣德门城楼上。
「判太学臣佃……」
「陆先生免礼!」赵煦微笑着,看向陆佃这个赵煦在太学的影分身。
这几年来,陆佃在太学,可谓是劳苦功高。
正是得益于陆佃的配合,赵煦才能在太学内部,一点点的扩张包括格物学在内的多门新学科的疆土。
同时,也正是靠着陆佃,赵煦才能把太学生实习制度落实。
只能说,不愧是子孙里能出陆游的人物。
真忠臣!
于是,每次陆佃面圣,赵煦都是很给面子。
连卿都不称了,直接喊先生。
「扬王丶荆王府赞善兼国子监祭酒臣穆……「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赵煦看向陆佃身边的那个老臣,这是赵煦第一次亲自召见他。
但,赵煦对他却是闻名已久了。
便也微笑着道:「郑老先生快快免礼!」
来人正是去年因为请求致仕,被都堂拒绝后,被刘攽拿来当成段子材料的郑穆。
只是,刘攽不会知道,赵煦之所以没有批准这位老先生的致仕请求,根本不是因为文彦博。
而是,这位老先生,乃是赵煦的父皇,传给他的圣遗物——此公,早在熙宁时,就被赵煦的父皇拜为诸王府侍讲兼太学博士。
主要任务,就是教授诸王,特别是赵煦那位好皇叔扬王颢的!
赵煦即位后,立刻想起了这位自己父皇的对扬王特攻,于是专门将本来都已经退休养老的老先生诏回朝中,让其担任扬王丶荆王府赞善兼国子监祭酒。
让他继续去扬王丶荆王身边,教授诸王子们,兄友弟恭,长幼尊卑之道。
稍有差池,就疯狂扣王子们的绩效(磨勘)。
同时,这位老先生还是赵煦的太学『再教育』机构的负责人。
包括过去的驸马郭献卿在内的,好几个被赵煦送进太学,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丶再薰陶的衙内权贵,都是在这位老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每日机械的学习着圣人经义。
成果斐然!
因为郑穆这位老先生就是那种最古板丶最传统的士大夫。
其言行举止,皆以礼为准绳。
传说,无论是农民家的孩子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孩子到了他手里,他也是一视同仁——该打就打,该罚就罚。
士人纷纷称颂——学者尊其德而服其教。
哪怕是当代的那些大儒,对其也非常敬重,以为是在世真儒。
比如已故的古灵先生陈襄在世时就心悦诚服的与旁人说——郑公深造于道,心仁气正,勇于为义,文博而壮!
而当赵煦把纠正太学学风丶对犯错丶犯罪的权贵衙内,进行圣人经义再教育丶再薰陶的任务,交到这位老先生后。
郑老先生高兴坏了——正风气丶树士风,正该如此!
于是,殚精竭虑,不敢有半分懈怠。
在他的管教下,还真的出了奇迹——从前,驸马都尉郭献卿居然真的学好了!
宝寿公主泪流满面——此果真大儒也!
于是,哪怕郭献卿已经在太学毕业了,可宝寿公主,依旧时常或遣人登门,或带着郭献卿亲自上门问候。
而汴京城的衙内们,也都是闻这位老先生之名而丧胆。
一个个都收敛了许多,就怕犯了事,被送到太学去当和尚。
对此,赵煦只能感慨——现代的资本家果然很强。
确实,这个世界不存在没用的人。
只要摆正了位置了,哪怕是最顽固的保守派,也能为国家改革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位郑老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着这两位分别主管着当代最高教育机构和学风学德的大臣,赵煦就对童贯吩咐:「童贯,快给两位先生赐座!」
「诺!」
童贯很快就带着人搬来两条椅子,放到陆佃和郑穆身后。
陆佃与郑穆,自是诚惶诚恐,谢恩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等他们坐下来,赵煦就看向那州桥前的放榜处,与陆佃丶郑穆说道:「当年,唐太宗见新科士子,鱼贯而入之景,便欣喜的说道:天下英雄,尽入吾瓮中矣!」
「我大宋自祖宗以来,便崇文兴教,厚遇士大夫,于是兴学校,崇道德之士;广教化,泽寒门之士,于是即使贩夫走卒丶农夫渔民,亦知圣人之教,明荣辱之事!」
「逮朕即位,乃承先帝之业,弘列圣之馀德,以兴教为己任,无论太学,还是州学丶县学,皆是推恩无数,岁赐钱数以百万贯!」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煦的底气,无比充足。
因为这是事实!
自商周以来的这两三千年的王朝,有一个算一个,在教育方面,都没有资格与大宋交手。
哪怕大宋之后的元明清三朝,在教育投入方面,也只能对大宋朝跪下来唱征服。
于是,大宋这个王朝,在这中古时代,达成了一个其他封建王朝,望尘莫及的数据——全民识字率,接近一成。
汴京城的识字率,更是超过了三成!
若是到了赵佶的时代,通过崇宁兴学运动,更是将这个数据,推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峰——连素来被认为是蛮荒之地的崖州丶泸州,都出现了诗书传家的文人家族!
至于为什麽,这麽高的识字率,还会被辽国吊起来锤,后来更是被女真人横扫……
这就只能说,方向错了,越努力越失败。
毕竟,国家耗费巨资,养出来的那几十万丶上百万的知识分子。
几乎都是一群,维稳技能点满,压榨平民油水无比熟练,但对生产力的发展和提高,却几乎没有任何促进的官僚。
更要命的是,历代的赵官家,还在这个官僚系统里,塞进去了一大堆的赵专员。
就现代的灯塔国,都经不起史密斯专员们,日以继夜,勤勤恳恳的精耕细作。
何况是中古的大宋?
老实说,大宋朝这辆破车,能维持到现在,还没有散架子。
实在是个奇迹!
这也是赵煦,执意要改革科举的原因——他是真的不需要那麽多,只会维稳的文官。
何况,这些文官里还有好多人连维稳都做不好。
被胥吏架空甚至欺辱的选人官,也是大有人在。
听着赵煦的话,陆佃也好,郑穆也罢,都是诚惶诚恐,恭维不已。
赵煦等他们将恭维话讲完,就叹息一声:「奈何,列圣虽崇文兴教,欲以道德教化万民……」
「然而,士人之中,鱼龙混杂,小人与奸邪藏匿其中……」
「常常有不法者甚至是心怀叵测之辈,摇动舆论,裹胁公议,威逼大臣,甚至君父……」
「长此以往,朕恐国将不国!」
「还请两位先生教朕!」赵煦说着,就站起身来,向这两位大臣拱手作揖,执弟子礼请教。
恰在此时,远方的州桥下,喧哗声四起。
隐约中,似乎有无数人高呼着『科举不公』丶『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云云。
吃瓜群众的欢呼声,也伴随着种种喧哗,在州桥方向响起。
陆佃也好,郑穆也罢,见了此景,都是有些羞愧,也有些无奈。
大宋士人,那次科举放榜后不闹事的?
没有办法,两人都只能谢罪:「臣等惭愧,乞陛下治罪!」
而赵煦要的就是他们的这句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