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戟穿雨破风而来。
来人是如出一辙的宽大黑袍,面目隐没在兜帽之下,他在船边重重一踩,丈余的甲板崩裂炸开,手中之戟携着风雨之势砸向身前的年轻渔人。
裴液静立原地,好像要被这避之不及的一戟斩为两节,但下一刻他嘴中轻轻吐出一个音节,一瞬间炽烈的火海如从甲板上升起,人们惊恐地避让,而少年的身影已被火焰淹没。
大戟破开火海,重重地砸落船板,轰然的巨响丶剧烈的摇晃,大船被斩出一道骇然见骨的深刻伤痕,水像瀑布一样哗哗涌入。
而在高举的焰舌之上,年轻渔人仗剑的身形浮现出来,在他身后,少女轻轻抬起手,对着那袭黑袍一握!
这袭黑袍来得太快,少女铺垫的时间太少,所以只是一霎微不可察的僵滞,但少年明灿的金瞳又接续上了一霎。两霎相加,依然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空隙,但已足够裴液把一剑斩在其人颈间。
袍领撕裂,但在颈间死死停住,只在肌肤切开道浅浅的血口,这柄剑就已被真玄咬死——更短的僵直意味着对方更长的防御窗口,刚刚裴液若是起剑后再施以矫诏,那麽那一剑也会斩不中,或斩不断涝水使的咽喉。
不过裴液至此已经满意了,一剑斩落,他松开剑,身形倒退飘飞,下一刻锋锐的真玄就沿剑而上,绞碎了整柄长剑,继而在风雨中绞出一个两三丈长的可怖形状。
裴液坠落向甲板,一抬手,一柄剑已再次飞入手中。
其实他没有做如此默契的预想的,在他的设想中仙人台的羽检们打起来时没那麽有用,他本意是令黑猫递来埋入蛟环的玉虎,但如今能多一层缓冲,自然再好不过。
黑猫到现在都没有现身,空气中无形的螭火早在一点点埋藏,它越晚出手,就能发挥越恐怖的杀伤。
裴液接剑飘落,鹑首一如既往地赋予他洞察世界的权柄,他纤毫毕现地将前方那袭黑袍纳入视野——他意识这同样是一位抟身——同时注视着周围数十丈一切的风吹草动。
他主要的心力并不在面前此人身上,他并不想杀了他,或者揭开他的面目之类,他等待的是其他更有价值的身影——下一个出现的会是什麽人呢?
蜃城八水风使之上的某个人,那道年轻的黑衣,还是另外不在预期中的谁?
你们聚在这里,飨宴什麽水主,如今被我桌子都砸了,总该有人露面吧?
但下一刻他神情微怔,然后渐渐完全肃然了。
心直直坠入了谷底。
确实有新的人出现了,但不是雍戟,也不是什麽蜃城的首领,依然是青风使。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除了面前之人外,足足四名青风使,深邃冷然的黑袍,从夜色中缓缓浮现了出来。
裴液没有预期过简单的战斗,但很显然的,如果你闯入地方同时有护卫和军师,那代表你冲进了中军帐里,拔得头筹;但若你冲进的地方只有三百刀斧手,那进的是白虎堂。
蛛丝马迹的怀疑有了回响——对方确实早知道有奸细,而且无比确认他会在水主一事上出手扰乱。
裴液这时候简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怪异——自己真的是奸细吗?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奸细,他来到这里其实只有一天半,而且是张思彻让自己来的……简直是……
但这时候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了,一位玄门他可以稍作纠缠,两位玄门他可以死中求活,如今五位玄门围过来,简直是十成十地没有活路。
而且里面分明有不止一位谒阙。
裴液绝无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他就要踩船投水,且唤了黑螭化形——他走得越快,这艘船上的人越安全;他死得越晚,这艘船上的人越有时间逃离。
然后下一刻他瞳孔再次放大了。
阵,玄阵,精妙的丶密不透风的玄阵自湖面上生成,将整艘大船完全笼罩了起来。
——这不是白虎堂,这分明是法场!
身处其间之人不必感到被陷害,因为这是一次无可反抗丶无可逃离的处刑。你这时候转身也出不了门了,得有人来劫法场才行!
裴液一霎间沉默地感觉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不知道敌人因何如此算无遗策,一瞬间他怀疑张思彻是个潜伏多年的奸细——或者李缄也是,烂怂仙人台从根儿上就是坏的。
自己今日恐怕是要把家底掏空,也未必能留半条命离去了。
一时间他先回头去寻少女的身影,而五袭黑袍已经围拢过来……但就是这时,天上活生生掉下来两个人。
裴液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现,反正就猛地现身在鹑首的感知中。两个大男人,衣装容面都不大端洁的样子,是久在山岭江湖,少入乡村城镇的流浪之感。
他们其中一个坠落下来,腰间悬一柄剑,头发近灰,是个面容四五十的中年,他就立在甲板上,没有任何动作。
裴液怔然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好像确实就是只站在那里,像个戏台上出错了场的角儿。
但下一刻一道惊魂的剑光现于鹑首之中,猛地将他目光揪向了夜空——那是其中第二个男人,草鞋,戴着一张斗笠,近似一个樵夫,他现身在空中后没有坠落船板,而是轻一拧身,正拦在第一袭冲来的黑袍前。
像是两只大鸟在空中交错,白亮的剑光乍现一霎,黑袍咽喉在夜空中喷射出鲜亮的血箭,身首已经分离。然后这个奇怪的男人就坠落下来,一把按在了裴液的肩头,急促的喘息响在他耳边。
「做得好啊!」他喊道。
一瞬间裴液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对,简直就是他妈一模一样!
「我操你的——」裴液破口大骂,但好像一只鸭子被掐住喉咙,只有几个滑稽的字节爆发出来,后续的语声全湮没在空中。
仿佛风扫落叶,天地变动,樵夫带着渔人消失在船上,空中尚未合拢的四袭黑袍一个灵醒,全都折过一个尖锐的角,向着北方追去。
倒是开头的第一个男人留了下来。
他注视了那行迹不见的夜空一会儿,转过身来,对上了仇千水震惊而混乱的眸子。
有些沧桑地一抱拳道:「许久不见了,仇坞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