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面。
顾为经的心里有一种冷静的理性存在,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也许他来自奈尔斯,也许来自记忆里那位明代的沉默寡言的雕刻家的执着,也许来自顾为经自己。
「嘿,你不能这麽做。去认真的想想,人家的话……真的是错的麽?」
一种是粗暴的火焰。
一种是幽幽的冷意。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拉扯着顾为经,像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施加在顾为经的小腿上,一股想让他重重的踏下油门踏板,畅畅快快的飙一次车。
让自己的愤怒,让自己的激情完完全全的宣泄出去。
承认就好了。
承认就好了。
承认奈尔斯是个傲慢的人,是个有眼无珠的人,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没有任何错误。
另外一个,则死死的顶住他的脚掌,让他心中郁结堵塞的难受。如果奈尔斯没有错,那麽……这就意味着顾为经自我价值的贬损。
顾为经断断续续,在下午时分无人的广阔街道上,一脚接着一脚的踩着油门。
可怜的低转1.2升柴油机,刚刚修好,就被一次又一次的逼向红线区,发出农用拖拉机一样的声音,然后……动力又突然被切断,失去力量般的迅速的跌回谷底,委屈的呜咽。
突突突,唔唔唔。
突突突,唔唔唔。
突突突,唔唔唔。
由Mr.杨友情赞助的全合成机油,经受住了发动机出力快速变化的考验,努力的润化着机械,确实是杨老师牌的好油。
但这车也开的好不痛快。
汽车转过了一个汉堡西郊河上的一座河山交通桥,变为迎向阳光的行驶。顾为经被日光刺的不舒服,他手向上伸去。
驾驶位上方的遮阳板被翻开。
顾为经人却怔住了。
——
Polo汽车沿着公路边被过往的车辙压出来的黄土小道开了下来,在河边停稳。
顾为经熄了火,坐在驾驶位上,抬头目视着前方。
上了年头的老车,很多内饰开始老化。刚刚他翻开遮阳板的时候,板子上附带的反光镜也一并展开。
顾为经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平静的,扭曲的,焦灼的脸。
表面看上去很平静,什麽事情也没有,眼神对焦在远方的虚空处,顾为经却在眼神中看到了扭曲和焦灼。
那天的游船上,顾为经觉得自己在那位擦肩而过的服务生眼神里,看到了无知与恶意。
那麽。
现在。
他在自己的眼神里,又看到了什麽?
顾为经觉得很丑,他在那一瞬间,觉得有点儿陌生……那一瞬间,顾为经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
「嘿,你怎麽变成这样的人了?」
他这才刚刚得了奖几天呀。
他就开始变得让曾经的自己不认识了。
顾为经批评起别人来,批评的可厉害了。他评价安娜,说她只在乎自己,认为这个世界就应该围着自己的意志而旋转。他批评唐宁,觉得对方小家子气,觉得对方不过如此,恃才傲物的瞧不起人,仿佛她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画家,而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手腕,那张照片,恰恰证明了她的心里的不自信与恐惧。
那他自己呢?
登上了几本杂志,拿了一两个奖项,大学还没有毕业,艺术展还没有开。
他就已经无法允许别人去拒绝自己了。
「没有人能拒绝毕卡索。」
面对萨拉的询问,他用眼神说:「同样没有人应该拒绝顾为经。」
拜托,他凭什麽这麽说。
前者也许会是一种强烈的历史感,一种基于作品而延伸出的自信心。
后者呢?
后者又是什麽,是傲慢还是偏见。
他和奈尔斯,两个人之间谁才是真正傲慢的人?对方很礼貌的告诉他,他认为自己对艺术的理解还不够深入,没有做好学习版画的准备。
顾为经胸中竟然会又这样的念头,他认为这是无端的羞辱,想要一脚把对方踩死。
这才在「名利场」里浸泡了几天。
他可是曾经差点因为拒绝了豪哥的「抬举」,而被一脚踩死的人啊,陡然之间,峰回路转,他就变成了下意识抬起脚,想要去踩别人的人。
太丑陋了。
实在是太丑陋了。
很可能奈尔斯说的没错,他为什麽要学习版画?他足够热爱麽,他足够有兴趣麽?他足够「需要」版画麽?
就算人家真的说的错了,又怎麽样了。
别人评价自己,难道就不能评价错了。顾为经凭什麽要求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呢。
顾为经用手捂住脸,大口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羞愧的无地自容。
今天的事情也许不只是奈尔斯的原因,几天前,那次「品鉴会」,来自萨拉的评价也许也刺伤了顾为经。
对方「拒绝」了顾为经的画展。
对方是《油画》杂志的总监,顶级艺术评论家,面对她的评价,自己就只是谨慎的争辩。
换成了奈尔斯的,一位普普通通的副教授,他批评自己,自己就觉得愤怒,就想要「撕碎」对方。
事情怎麽能是这幅模样?
顾为经伸起手来,重重的打了自己一耳光。
「真是一个懦夫。」
他无法容忍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行径,哪怕只是想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