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风雪停了,后天也渐渐亮了,一轮火红赤日自雪原的天际线外缓缓燃烧着升起,散昭昭烈辉。
空中也环绕起一面淡淡薄雾,但很快雾气被阳光吹散,也一束束驱散了地平线上的黑暗。
两人一马,朝着日出之地策马奔行。
满地银装素裹,视野似是可及千里之外,迎面便是半轮升起赤日。
赤红晨光在他们的身后拉出狭长黑影。
虽然蹄声急促好似闷雷,但赵无眠与观云舒却半点不觉得心中火急火燎,反而惬意自然,欣赏起辽阔景色。
两人策马同行,心中轻快,自然阔达。
草原的天空似与地平线相连,如此才显得总是好似触手可及,赵无眠此刻回首看去。
似是离天三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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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惊雪在东部战线,相距此地不远不近,毕竟高句丽的目标也是鸦关,总不能把军营安在十万八千里远。
而根据赵无眠探听的情报,萨满天一大早听得莫惊雪消息才离开军营,甚至都没等凝血丹炼好。
但萨满天究竟是去寻莫惊雪,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偷摸去了鸦关,亦或其他地方,赵无眠还真说不准。
因此他也没有唤来姨娘,依旧让她在关内稳固大局。
在亲手杀死萨满天前,他绝不放下戒心,更何况——-乌达木还不知在什麽地方。
赵无眠的想法自然不错,方方面面皆有所考虑,可惜他还是不太了解萨满天。
又或是说,这种大事,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萨满天的性子上。
萨满天不在乎赵无眠夜闯军营,杀人抢马,肆意妄为,也不在乎戎人究竟能不能破关燕云,入主中原。
他只在乎,莫惊雪,赵无眠与他皆在关外这件事,只在乎自己的羽化飞升。
但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飞升成仙,倒是忘了。
可习武之人,锐意无前,只要上面还有路可走,自然便要去,哪怕与人斗得头破血流....这不是很正常吗?
他想杀他,他想杀他,彼此之间都在寻着对方下落。
随着莫惊雪堂而皇之现身东侧,那无论是赵无眠,还是萨满天,自然都会往东去,相信莫惊雪也知道。
武艺到了他们三人这个地步,所谓一力破方法,寻常伏兵毫无用处,玩弄计谋更是难上台面,攻心离间单是一笑而过。
乌达木与大离朝斗了这麽多年,洛述之不是第一次用计杀他的人,可时至今日,乌达木依旧逍遥,便可见一斑。
彼此若想杀了对方,只有靠自己,他们也只相信自己的武功。
所以莫惊雪会等着赵无眠与萨满天的。
三人对此皆是心知肚明,这才会不约而同向东而行他会来的—...三人皆是如此想到。
只不过在赵无眠夜闯军营之际,萨满天却是来了一处故地。
位于关内,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一处平平无奇的镇子,一座平平无奇的院子。
破旧,逼仄,狭隘。
大门早已腐烂,布满了岁月的凹槽条痕,院墙也早已爬满了青藤。
萨满天站在院门前,他身着灰衣,身姿挺拔,过分年轻的面容富有朝气,与眼前破败的院子可谓格格不入。
他望着没有牌匾的门框,默然无语,片刻后才轻声自语:
「我活了一百多年,常人都觉最大的好处便是这身时间积累下的通天武艺,
但在我看来,活得久,最大的好处,反而是没人知道我的往事——」
他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轻轻推门,早便不堪重负的门扉当即发出牙酸般的嘎哎脆响,后竟是向后一倒,摔在地上,咔嘧断裂。
萨满天呆愣着踏过门扉门扉残骸,看向院子。
他记得,院子里以前有颗梅花树如今早已不见踪迹只是院中枯井里,竟也长了棵树,但此刻连那树也已经乾枯了。
曾经那被踩得发黑的地砖也布满青苔,此刻已被积雪掩盖,单泄出几丝绿色。
萨满天今年一百一十岁,要知大离朝如今也才立国近六十年,也就是说,他乃出生在前朝的人。
那时候,燕云还归戎人管辖治理。
所有人都知道,萨满天的娘亲是个戎人,却没人知道他的阿爹,是个中原人。
这院子,便是他阿爹与娘亲的宅子,也是萨满天的祖宅。
他站在门前,望着井中枯树,元自出神。
雪还在下,这院子已不知有多少积雪,融化了多少次,又落了多少次。
只知枯木无叶,雪便成了枝叶。
萨满天不知自己的爹娘是如何相识,更不知他们是如何顶着戎人与中原人的仇恨成亲。
但在他印象中,自己儿时在这院中生活时,盛夏时提捅自井中打水,洒在身上,冬日裹着羊皮袄,数着院中梅花,倒也快意轻松。
他望着枯木,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他想,自己虽有自信,但此次与赵无眠,莫惊雪搏杀,定然凶险,有去无回也并非没可能,所以他在东去前,才想来祖宅看看。
会是这个缘由吗?他不知道。
想来,于是他便来了,却也不知自己为何想来。
他下意识摩起腰间挂着的人皮鼓,却是摩了空。
他的手被错金博山炉弄断.这是他平日摩人皮鼓的惯用手。
此刻才过去几个月时间,习惯尚未调整过来。
他将人皮鼓挂在有手的那一侧腰间,后才踏步走进院子,在院子里侧弯腰一扫,却是在雪下看到几抹翠意。
是几棵野菜.这个地方,是他们家以前的菜园子。
「嘿,树都枯了,你们倒是顽强。」
萨满天哑然失笑,想起自己娘亲每逢冬天,给他煮的猪肉白菜饺子。
戎人没有吃饺子的习俗,萨满天也不吃,但因为自己娘亲爱吃,他小时候,
也吃了几年。
如今已经吃不到了。
他回忆片刻,忽的拔起这几根野菜,走进灶房,扫开蛛网灰尘,取出一口勉强能用的小瓷罐。
盛雪烧水,将野菜抛进去。
他想起娘亲以前说,雪是很脏的东西,便是用它煮了水,也不能喝。
脏吗?
萨满天站在灶房门口,回首看去,天地一片银白。
待瓷罐内的雪水沸腾,他在枯木折了两根短小树枝当做筷子,才坐在大堂前的石阶上,将瓷罐放在大腿夹着,默默吃着煮熟野菜。
口感乾涩无味,难以下肚,但萨满天也尝不出味道。
他元自吃着,元自发呆。
忽然间,这老旧的瓷罐忽的破裂,烧水当即落在他的大腿,小腹处,不断往下淌,滴进雪里,作响。
以萨满天的武功,并不疼痛,却也不愿身上湿漉,没有拿筷子的那只断手下意识想探进怀中,想取取东西擦拭,却是恍然想起,自己只剩一只手。
可他视线一警,却是身形凝固,恍惚间,他看见一只手替他取出手帕,擦拭着他的大腿小腹。
这只手很是消瘦,手掌有些粗糙茧子是全天下所有干活的妇人都有的手儿时的画面自眼前闪过,他好似看到一位素裙妇人,笑骂他半点不省心,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他顺着那手,抬眼看去。
院中空无一物,除了银白积雪,什麽也没有。
萨满天向来波澜不惊的表情忽的难以抑制挣狞几分,似是痛哭,竟泪眼婆娑。
他知道自己为什麽要来这祖宅了。
他想娘了。
也想起自己为何要如此执着于羽化飞升了。
他想找到自己的娘亲。
天亮后,萨满天走出院子,表情一如往日般平静。
他也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