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北,雍瑃街,段家粮铺。
昨夜整宿大雪,街道两旁房舍屋顶,皆被白雪覆盖,粉妆素裹一般。
刺骨的寒风在街道上肆虐,将粮铺店招吹得不停摆动。
雍瑃街是繁华街道,往来行人车马众多,道路上厚厚积雪,经过半日践踏,留下各种车马人足的混乱印记。
洁白松软的雪花,被蹂躏成一片泥泞,又被寒冷北风吹拂,冻成坚硬的杂色薄冰,在日光下放射阴郁光芒。
因岁入腊月,大部分人家都已储粮过冬,粮店的生意比上月清淡许多。
加上今日大雪,外头冰寒彻骨,入店的客人越发希少。
店堂里两个夥计缩着身子,坐在炉子边烤火,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柜台上不见人影,放着一张算盘,旁边还摆着一盏小蝶,里面是暗红乾涩的烘焙羊肠。
一个夥计有些好奇,起身到了柜台前,伸手拈了一块羊肠,放进嘴里咀嚼。
只是嚼了几口,便皱眉说道:「掌柜的口味真怪,怎麽喜欢吃这种东西,淡兮兮的,还带着一股骚味。」
另一夥计看了眼后院,低声笑道:「掌柜是大同人,那边紧贴着关外,爱吃这种东西有什麽奇怪。」
……
店铺后院,阴冷安静,屋檐下挂着几处冰棱,在日光下闪着锐利单调的光芒。
后院厢房门窗紧闭,屋内桌案上铺着一张舆图,段春江正和老主顾孙老板,正指着舆图低声商议。
那舆图上有三个地方被画了红圈,上面分别标着宝屯里丶遥山驿丶红树集。
三个红圈又被一条红线相连,在舆图上形成西北走向轨迹。
孙大力说道:「上回段老板打探到消息,陈瑞昌北上曾经过红树集,我便让人快马传信北边。
家里出关之前,为了盐铁生意便利,在各地都留下暗档人手,昨日我已收到回传消息。
红树集是个占地不小的市镇,镇上设有一处军驿,虽然军驿的规模不大,但是镇子北边有一处夹山平地。
那处地方场地极大,足够驻扎数千兵马,据说最近数月常有大批车马,在那里燃火歇脚过夜。
而且一旦出现这种情形,山谷附近必有大队军士把守,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
段春江问道:「难道红树集便是周人军粮囤积之地?」
孙大力说道:「红树集距离大同丶宣府丶蓟州三地都在四百里左右,位置十分适中。
但此地作为军粮囤积派发之地,位置距离边城还略显遥远。
我在大同边军多年,虽不涉及军需之职,但对边城军粮派发,多少也知道一些。
朝廷为了节省军粮运输耗费,对相临近边城的军粮补给,都会用同一粮道运输。
军粮送达某处集镇集中囤积,各边城根据兵部下达文书,各自派出军马押运领用军粮。
所以军粮囤积之地,必须和送达边城距离适中。
红树集离大同丶宣府丶蓟州三地都在四百里左右,位置还太过遥远。
如果距离各边城二百馀里,兵马三天之内便可往返,才是最恰当的军粮囤积地。」
段春江说道:「孙兄弟的意思,军粮囤积之地不在红树集,而在沿途往北的某一处地方。」
孙大力说道:「段老板在神京打探出粮道三处驻点,已经是非常不容易。
如今陈瑞昌已经北上,你手中没有其他人脉打探消息,想要找到军粮囤积之地,只怕是难上加难。
且红树集往北,市镇密集,大周粮道也不是一成不变,经常有所改移。
只有派人实地觅踪查探,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如今大同往东一线戒备森严,消息要送出关外等待回复,只怕会耽搁太久时间。
明日我就带人北上查探粮道,靠着孙家留在北地的人手,想来应该能够办到。
如今大理寺和锦衣卫四处查探,据说还调集不少府衙人手,游走街巷,这些人耳目灵通,不可不防。
眼下风声颇紧,在下北上之后,段老板可清闲一段时间,按兵不动,以免多露破绽。」
……
两人正说着话语,突听前堂传来喧哗之声。
只听夥计说道:「原来是薛大爷来了,店里来了老主顾,正和掌柜在内院谈生意。
掌柜交待不要轻易打扰,有客来访,让我们先行通报。」
又听一人声音响亮,带着些许傲慢张扬,说道:「既然是谈生意,我在这里候着,你赶紧进去通报。
好几日没见段兄弟,正想问问最近生意如何,我手头还有些关系,年底说不定还能做成几笔生意。」
厢房内孙大力脸色微变,问道:「此人就是薛蟠?」
段春江说道:「正是。」
孙大力说道:「如今九边粮道之事,已经有了眉目,薛蟠在此事上再无借重。
此人浅薄粗疏,又是一个白丁,以后对我们用处已不大。
上回我们想藉此人打通威远伯贾琮,此事可有什麽进展?」
段春江苦笑道:「此事我已多番试探,毫无进展,或许贾琮根本瞧不上这个亲戚。
也或者贾琮此人狡诈多智,防范心甚强,不相干的人脉往里,他都不愿轻易招惹,总之此事无望。」
孙大力冷冷说道:「照此说来这个薛蟠已无用处,外头又知晓他和你牵扯紧密。
你这处粮铺大有用处,如能在神京长久稳妥,对大汗必定助力极大。
薛蟠和荣国府关系特殊,容易引人注目,外人要因此察觉出端倪,顺藤摸瓜,必会坏事。
我们干的都是捅天之事,周全身家性命为第一要务,有些事需未雨绸缪,提早堤防。
这段时间你先稳住此人,等我从北面送来消息,如果事有所成,或者出现变故,这个薛蟠……」
孙大力说到这里,神色变得凌厉,右手迅捷一挥,做了个切斩的动作。
段春江脸色阴沉,说道:「我懂孙兄弟的意思,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办好此事。
薛蟠是个浪荡公子,嚣张跋扈,日夜厮混,没少得罪人,想做翻此人,有许多法子可用,必定神不知鬼不觉。」
……
鸿胪寺同文馆,蒙古土蛮部馆驿。
土蛮部头领阿勒淌正在翻阅文牍,那些文牍一式两份,一份书写汉文,另一份书写蒙古文。
这些文牍笔录明年开春茶马互市重启,大周与残蒙边贸交易明细。
上面记录双方为期一年之内,对粮食丶布匹丶食盐丶茶叶丶铁锅丶骏马丶裘皮丶兽筋等物交易数量。
这是近期大周和残蒙议和的成果,但这些成果距离残蒙使团意向所需,着实相差甚远。
残蒙三大部落入冬之初,各项过冬物资紧缺,向大周索取的数量,自然多多益善。
安达汗虽有十馀万执甲精锐,但大周在九边陈兵数十万,以逸待劳,守关拒敌,占据上风。
两军对垒不占优势,议和自然处于下风。
大周主责此次议和的王士伦丶顾延魁等人,对残蒙使团提出的边贸需求,必然做大刀阔斧的削减。
最终核准互市数额,不过让蒙古人苟延残喘,绝不可能让其一次吃饱。
这种结果也在阿勒淌意料之中,如果彼此互换角色,他必定也会这麽干,甚至还会更狠一些。
所以这种结果并没让阿勒淌气馁,他既然身担议和重任,如今使团还在神京,自然还需据理力争。
只是双方相互拉锯的数量,到底需增减到哪种程度,才能恰如其分,让双方都能更好接受。
这却需要双方不断揣摩试探,残蒙提出的需求过高,大周压制的底线过低,不管出现何种倾向。
都会让议和变得旷日持久,甚至变成毫无意义的消磨时光。
……
阿勒淌将文牍仔细琢磨过,心中有了大致轮廓,并标注各项物资加码数额。
待到心中基本落定,便去请永谢伦部盖迩泰,鄂尔多斯部诺颜台吉入馆商议。
就在他刚要命人传话,看到一位心腹侍从走入房中,神情严肃紧迫,手中还拿着一份信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