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公,有所得,必有所限。
既许你刘家福缘无边,便也在你的人丁上落一道无形枷锁。
免得福泽泛滥,失了其珍。
念头至此,姜义心头那点小算盘,当下散作烟云。
他旋即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摆手道:
「原来如此,倒是我这老头子,贪了几杯,想岔了去。」
说罢,站起身来,冲着刘庄主拱了拱手:
「夜已深,亲家早些歇息。我便先走一步。」
话落,转身踱步而去。
月色清冷,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村道深处,只余酒香与灯影,寂寂相对。
这场喜事的馀韵,在村子里盘桓了好几日。
直待最后一丝喜气散尽,姜锐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行囊极简,不过几件换洗的布衣,一囊清水,一袋乾粮,寻常行伍中人的打扮。
只是这回,身上却多了两样物件。
那一张泛黄的旧符,用油布裹得妥妥当当,贴身收在怀里。
还有一根人高的棍子,他没嫌累赘,也负在了背上。
棍子是那七岁的小堂弟姜均,在临行前一晚,吭哧吭哧地从自个屋里拖出来的。
棍身是后山寻的韧木,打磨得还算光滑,两头拿粗陋的铜环箍了,瞧着有几分憨直的结实。
小家伙挺着胸脯说,将来若有羌人来犯,便让大兄拿它多敲几个脑袋。
姜锐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没多言,倒是将那棍子,稳稳地负在行囊一侧。
翌日,鸡鸣三两声,天光才破。
他已一身劲装,立在院中。
赵绮绮默默替他整了整衣襟,又在腰间系上一只装满乾粮的布袋。
动作乾脆,不见半分拖泥带水。
她是将门出身,沙场离别见得多了,知道这时候,多馀的眼泪最是无用。
只在最后,低声道:「外头风沙大,多喝水。家里有我。」
小姜涵却不懂这些,只晓得爹爹要远行。
便伸着藕节似的小臂,紧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爹爹,早些回。」
姜锐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才将她交还到妻子怀里。
廊下,姜义负手而立,只吐出两个字:「去吧。」
姜曦则递来一只小瓷瓶,里头是调息的丹丸。
姜锐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转身而去。
晨光初露,他的背影在村口土路上,被拉得老长。
一人,一棍,一肩行囊,就这般没入了通往凉州丶通往茫茫羌地的苍黄古道。
姜锐走后,两界村的日子,又回到了那不急不缓的调子里。
刘庄主嘴里嚷着要享清福,逗弄孙儿,可那副身子骨,似乎生来就闲不住。
家中积年的事务,他分给了古今帮的两个副帮主,自个倒反而顶了原先的空缺。
每日天色才亮,他便背着手,踱到村西的练武场。
听着一群半大小子「哼哼哈哈」地吐纳,看他们把一套粗拳法打得尘土乱飞,他也不嫌吵。
偶尔走过去,伸两根指头,在哪个小子歪斜的架子上轻轻敲一下,淡淡一句:「气散了。」
有时候清闲,也会拐进学堂。
那里有当值的姜家人讲经释义,有时是圣贤文章,有时是玄门妙理。
他从不坐前头,只在角落寻个位置,盘膝坐下,做了年纪最长的学子。
旁人问起,他只摆手笑道:
「老咯老咯,听个响动,免得脑子生锈。那大道理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把骨头,追不动了。」
话虽这麽说,每回听讲,他那腰板却比谁都直。
一双老眼,不看旁处,只盯着案几前的经卷,神情专注,连手边的茶凉了也不自觉。
姜曦与刘子安成亲后,便搬进了刘家庄子。
新婚燕尔,自是琴瑟和鸣,只是日子也并非全是花前月下。
镇山之责既已担下,祖上传下的规矩便断不能废。
隔三差五,夫妻二人总要往东边那片茫茫山林里,巡视一圈。
这桩差事,落在刘庄主当年手里,是苦得要命的活计。
一走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归,每日风餐露宿,跟野兽眼对眼。
可到了这小两口手里,却换了副光景。
虽说底蕴所限,还未曾修得什么正经神通,可那点修为,早已脱了凡胎俗骨。
院中青石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如两缕轻烟,直没入云雾深处。
飞天遁地,于他们,也只是举手之劳。
于是巡视山林,不过一两日功夫,便已踏遍周遭山岭。
比起当年刘庄主长年累月泡在山里头,省心得太多。
每回归来,刘子安肩上总会扛些分量不轻的「山货」。
有时是几头野猪,有时是一两只黑熊。
偶尔还拎回几头开了灵智的妖兽。
一看便知,多半是那三妖门下,不成气候的小妖。
此事一来,是泄一泄姜曦心头那口郁气;
二来,也是剪除那三妖的羽翼,免得这些东西得了势,又跑出来为祸人间。
至于第三嘛……
古今帮那群半大小子,围着大锅,吃得满嘴流油,气血鼓荡。
夫妇俩便会相视一笑,也算尽了两位「太上长老」,替帮里小辈补身子的心意。
只是,自从上次被姜明震慑退去,那三只老妖,竟像是人间蒸发,再不见踪影。
无论姜曦如何搜寻猎杀,总也寻不着这三位正主的半点下落。
这一日,秋阳正好,不燥不热,洒在姜家小院里,将那几竿翠竹的影子拉得斜长。
姜义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卷半旧的经籍。
老眼时而扫过书页,时而又抬起来,瞧着院中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小身影。
曾孙女姜涵正学着大人的模样,盘着小短腿,坐在蒲团上,小嘴一张一合,学着吐纳气息。
那模样煞是可爱,只是到底年纪太小,没个定性,不多时便睁开眼,好奇地去追逐一只落脚的蝴蝶。
姜义也不喝止,只捋须微笑,由着她去。
修行一道,本就讲究个顺其自然,尤其这般年纪的娃儿,更是强求不得。
正自闲适,院门口却「噔噔噔」跑进来一道身影,正是姜钦。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院里,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瞧见姜义,便连忙问道:
「阿爷,您瞧见小妹没有?」
姜义将书卷合上,放在腿上,抬眼看他,声音不急不缓:
「怎麽了?这般火急火燎的。」
姜钦喘了口气,这才答道:
「姑姑和姑父方才巡山回来了,说是在山里头,救下了一个和尚。」
他比划了一下,脸上还带着几分新奇:
「那和尚瞧着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问什麽都说不清楚。姑姑便想着,让小妹过去给他把把脉,瞧瞧是不是伤了神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