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穆做人的原则非常明确,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在赵穆看来,皇帝丶凌次辅有恩于他,他就要回报,皇帝丶凌次辅给他的父亲正名丶还十分严厉的惩戒了克扣抚恤银的贪官污吏,人头滚滚,这都是圣恩。
「骆帅这里有个好消息,镇夷关西南十二里,发现了煤山。」朱翊鏐将塘报交给了骆尚志,颇为兴奋。
骆尚志看了看,也是满脸喜色说道:「果然是煤山。」
这个煤山的发现,是水师军兵追击夷人,搜山的时候,在山林中发现了一些有煤系岩相特徵的石头,才请了地师前往,骆尚志本来不抱多大的期望,因为地师去了数次,都没有发现矿苗,更别说大龙了。
没想到他刚刚班师,这就有了重大进展。
找矿其实非常的麻烦,就是翻石头。
矿苗露出地面,长时间被风化后,会产生矿砾或砾石,这些石块在水流的冲刷下,其散布范围会远大于矿山范围,砾石越多,越可能存在矿苗,但也有可能什麽都没有。
地师有的时候觉得是自己专业强,找到了矿,更多的时候,是觉得自己运气好,找到了矿,到底是运气还是专业,地师们,也说太不清楚。
当然,地师也有另外一个共识,那就是:地质,狗都不学。
这个行当,真的太苦了。
「骆帅觉得这里叫什麽好呢?」朱翊鏐把这座煤山的命名权,交给了骆尚志。
骆尚志思索了下,面色沉重的说道:「就叫青石煤山吧,此次牺牲军兵,埋骨此地。」
镇夷关此战,一共牺牲军兵二十七人,这二十七人都埋在了青石山脚下,青山处处埋忠骨,石魄长留清白魂,故此为青石山。
「好。」朱翊鏐答应了下来,他面色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骆帅,近日城中有人说,他可以为金山城去死,但不能被迫去死。」
最近因为战时压力,一些拉壮丁的传言遍布整个金山城内,一些人就大义凌然的讲:我可以为金山城存亡而死,但不能被迫去死,这句话是建立在大明显学自由学说之上。
这句话一讲出去,就直接站在了道德的所有制高点。
我是可以牺牲,但是你如果问我为什麽没有牺牲,就是强迫我,试图让我被牺牲;
至于最后我没有牺牲,但是因为我是可以牺牲的,所以我仍然是崇高的,正义的。
安排他去战场,就是强迫,不安排他去战场,他仍然正义。
骆尚志有些疑惑,想了想回答道:「应该先查查他是不是完税,我觉得讲这话的人,大抵都没有按期丶按制,如数完税。」
朱翊鏐一愣,眼前的迷雾尽数拨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连连摇头,他已经完全听明白了骆尚志的意思。
骆尚志认为这种人,是决计不会上战场的,他们不会去战场,是否为金山国而死这件事,其实和他们的瓜葛不大,不能讨论一个不成立的问题。
那麽和这些人,瓜葛最大的事:是否按制如数完税。
以前填鸭式塞到脑子里的东西,以一种奇怪的形式,让朱翊鏐理解了眼前的问题。
人改变自然的能力是生产力,但一个人的生产力无法完全自给自足,所以就需要用自己的生产剩馀,去交换他人的生产剩馀,至此,社会产生了分工。
打仗是军兵的分工,纳税是百姓的分工。
如果战事不顺,真的到了需要拉人做壮丁的时候,个人愿不愿意,个人是不是道德制高点,真的没那麽重要了,也没人在乎了,因为所有人都处在时代的洪流中,身不由己。
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如果具体到战场上,这一点战争论也有定论,殿后者强也。」骆尚志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能殿后的一定是强军,或者说,他们是早就做好准备的强军,被牺牲者,其实早就做好了牺牲准备。」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他们就是忠良。」
骆尚志完整的回答了朱翊鏐的提问,仅在行伍丶军阵对敌这件事上,忠良者,不会去思考这麽无聊的问题,非忠良者,没有资格去说牺牲与否。
「谢骆帅教诲。」朱翊鏐仔细的理解了下骆尚志所言,结束了对这个无聊问题的思考,其实就是权利和义务之间的矛盾。
他写了一本长长的奏疏,把最近金山城发生的事儿,都告诉了皇兄。
朱翊鏐丶骆尚志的奏疏,随着西班牙珍宝船向着大明驶去,这个季节的太平洋,确实没有太多的风暴,只不过漫长的航线,会非常的枯燥和无聊。
而此时的大明京师,大明皇帝朱翊钧正在格物院内,听取格物博士朱载堉丶徐光启丶李开芳丶伽利略丶克卜勒等人的报告,是关于纯粹数学的问题。
数学是研究万物无穷之理最重要的工具。
李开芳站在一个模型前,这个模型包含了:太阳丶水星丶金星丶地球丶火星丶木星丶土星,行星都是围绕着太阳转,太阳是这几个行星的中心,水星最近,土星最远,能得出这个粗略的框架,已经是格物院了不起的成就了。
毕竟万历二十年的泰西,罗马教会还在研究怎麽烧死拥戴日心说的异端。
李开芳指着模型说道:「我们要研究天文,就需要利用无穷小,无穷微分的方法,去计算曲边形的面积丶旋转体的体积,克卜勒的加入,加速了这一研究,我们现在可以宣布,金木水火土,地球的轨道是椭圆而非正圆。」
「陛下,这里面有一个我发现的公式,那就是轴旋转立体图形的体积,等于周长乘以面积。」
李开芳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有些犹豫,已故的万士和万宗伯,在执掌格物院行政时候,曾经反覆说过,在给陛下讲解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任何的公式,否则会非常难懂。
李开芳有些犹豫,因为他不确定,陛下是否听懂了他在讲什麽。
「你继续。」朱翊钧点头说道。
李开芳一看皇帝这麽说,立刻兴致勃勃的开讲了,他一黑板写了一大堆的公式,完全沉浸在了天才的世界之中。
「陛下,臣讲完了。」李开芳终于讲完了自己要讲的内容。
朱翊钧稍微揉了揉额头说道:「嗯,朕听懂了,李博士说的是从实际问题出发,用无穷小,无穷微分;无穷大,无穷积分,去解决问题,而微分和积分,为互逆运算,就像加减丶乘除丶幂开方一样。」
「而且李博士还和两位远道而来的泰西博士,伽利略丶克卜勒,利用泰西符号更加简便的特点,让公式变得更加简洁。」
朱载堉之前就写好了奏疏,朱翊钧是做了预习,准备充分,才来听取报告的。
他是真的听懂了,但要不是提前预习了,真的跟不太上这些天才的思维速度。
朱载堉一看陛下完全理解,立刻轻松了下来,笑着说道:「我就说嘛,微分,积分,互逆运算,是非常简单的,人再笨,还能学不会微积分吗?」
站在皇帝面前这几位格物博士,都是突破人类认知边界,走出那一步的人,在走出之前,他们其实也非常迷茫,但走过之后,他们就觉得后来人,顺着他们的脚印走,不要太简单!
真的不简单,朱翊钧还是认为,这些东西对于普通学子而言,还是太难了。
「此微分丶积分之学,实乃格物致知之枢机,能析毫芒之变,积跬步之功,使晦暗难明之万物至理,如拨云见日,渐露真容。于天文历法丶器物精工诸般实务,尤开山辟路之伟力。」
「参与其中者,各赏百银,以酬其勤;另,加赐御制文房四宝,冀卿等运此神思,续书天地文章;再,各赏宫缎玄青丶朱砂各一匹,以彰荣宠。」
「万望各卿秉持此心,精进不辍,穷究万物无穷之理,以裨益社稷苍生,登格物报丶邸报,启迪后学。」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冯保拿准备好的恩赏来,他给了额外的恩赏,并且把格物院写好的文章,发表在了格物报上和邸报上。
「臣等谢陛下隆恩。」朱载堉带领格物博士们谢恩。
「皇叔,明日有京营锐卒大溃败演训,皇叔要一起去看看吗?」朱翊钧说完了正事,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操阅军马,和以往不同,这次是溃败演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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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载堉有些迷茫,疑惑的问道:「陛下,这自古操阅军马不都是耀武扬威,何故有这等溃败演训?而且陛下,京营锐卒和大溃败放到一起讲,多少有点不切实际了些。」
放眼寰宇,以眼下大明京营的实力,谁能挫败!
朱翊钧笑着说道:「戚帅定下的,说是陨石砸到了军营,把中军大帐给砸了。」
朱载堉沉默,他忽然觉得,人的想像力真的是无穷无尽,但又非常符合实际,毕竟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一手大陨石术,出神入化。
「臣明日随陛下一同前往。」朱载堉赶忙领命。
「诸位爱卿明日若是得闲,也一并去看看。」朱翊钧站起身来,笑着邀请博士们一起去。
「臣等遵旨。」博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忙齐声说道。
这次的大溃败演训,是戚继光定下的。
具体作战任务是拉了两个营总计六千人到居庸关,准备了六百副担架和假人。
今天午时三刻,会突然下通知,说北虏叛变南下,已经夺取了宣府,要求这两个营以十二人为一队,在一天时间内,带着假人伤员,从居庸关徒步回到北大营,戍守京师。
这一段路,为142里,一昼夜快速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