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7章 路易·波拿巴的归来
我不曾轻信任何人,亦不曾对任何人全然敞开心扉。可即便是一个以政变登上帝位的人,也难免会有几个可以同他在深夜畅谈丶不必担心第二天会被报纸扭曲的朋友。说到底,我们都不是那种能真正归属某个阵营的人。我以共和之名登基,却比不少君主更像皇帝。他以改革之名上位,却比不少保守党人更像老派托利。
——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人民的皇帝:我的命运与帝国》
当路易再次踏上大不列颠岛的土地时,已是深秋,南安普敦的港口被灰蒙蒙的雾气浸透,潮水拍击着岸边的木桩,那声音并不急促,反倒像是某位老朋友的温和问候——你回来了?
路易心中五味杂陈,他确实又回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在伦敦沙龙中引得夫人们窃窃私语的「拿破仑的侄子」,也不是那个幻想着乘坐火车疾驰入巴黎丶让鹰旗重新飘扬在杜伊勒里宫的神秘继承者。
他是个失败者,一个从斯特拉斯堡的炮台被驱逐出境的政治犯,一个被七月王朝政府禁止入境的异乡人。
英格兰的雾还是老样子,像个温吞的老太太,用沉默包裹着一切。
街角的面包店仍然在清晨五点开门,戴着毡帽的报童依旧走街串巷的沿街嘶吼叫卖着最新的时事新闻,路易听不清报童叫卖的新闻标题到底是什麽,因为任何新闻落在他的耳朵里,都会自动变为「政治丑闻!大陆流亡者!」的字眼。
他站在南安普顿的码头四下寻觅,目光扫过来往的马车丶正在卸货的水手和忙着搬行李的车夫。他看见一些衣着讲究的旅人被仆人簇拥着迎上岸,看见几个东欧口音的逃亡者在和海关官员拌嘴,但,没有人是为他而来的。
他的鞋底已经被潮湿的青石板渗透了冷意,外套也不知第几次被风吹起。
这件外套是他在斯特拉斯堡政变失败后仓促逃亡时穿着的那件大氅,领口处还有当时被宪兵抓捕时撕裂的小口子。虽然路易·菲利普的政府在将他驱逐出境的时候,曾经想要给他换上一身体面的新衣服,但路易却坚决拒绝了他们的这一请求。他总觉得,以光鲜亮丽的形象离开法兰西,这只能为政变失败的结果徒增几分耻辱。
一想到这儿,路易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种迟来的羞耻,他感到无地自容。
也许……他们不愿再与我有瓜葛了。
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位能令路易·菲利普紧张丶让各色社交沙龙兴奋的小拿破仑了。
我只是个……失败的叛乱者。
他低下头,假装在调整大氅的扣子,实则不愿让人看出他眼神里的失落。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是否还有必要搭乘前往伦敦的早班驿车。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语气平缓丶但略带揶揄的熟悉声音:「路易,我们还以为你昨天就该到了呢。你这小子,害我们在南安普顿白等了一宿。」
路易猛地一回头,那是一张看起来胖乎乎但却让人安心的脸,高颧骨丶阔额头,眉毛浓厚,身材魁梧丶肩宽体壮,肤色就像是烘烤过的栗子——亚历山大·仲马,他的朋友。
跟在大仲马身后的狄更斯则笑呵呵地走上来,主动替路易拎起了行李:「别愣着了,路易,咱们走吧。」
路易朝着他们俩身后的人潮望了一眼:「只有你们俩吗?」
「只有我们俩?」大仲马一听这话顿时有些生气:「这叫什麽话?亚历山大·仲马阁下亲自接待,查尔斯·狄更斯肩扛手提,法兰西文坛和不列颠文坛的两大青年领袖伺候你一个,这待遇你还不满意吗?」
路易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连忙道歉:「不,亚历山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亚瑟……我之前在巴黎和他闹了点不愉快,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大仲马捏着下巴思考了一阵:「他?或许吧,毕竟那家伙心眼儿不大是众所周知的。」
狄更斯则开口辩解道:「你别听亚历山大胡说,亚瑟压根就不知道你来了英国。他这会儿正和迪斯雷利先生在南安普顿的旅馆下榻呢,我们骗他说这次来汉普郡是为了打猎的。」
「打猎?」路易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们跑到南安普敦打猎?打什麽?打海鸥吗?」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人我们是骗来了。」大仲马得意洋洋的把路易的行李扔上了马车:「走,上车吧。我们今天订了家好馆子,今天必须好好地庆祝一下。敬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斯特拉斯堡的革命者!」
路易的脸涨得通红,他紧跟着上了车:「得了吧,亚历山大,我又没成功。」
狄更斯关上车门,紧跟着开口道:「事情的经过我都从法国的报纸上看到了,路易,我之前真没想到,你真是敢说敢做。不过虽然勇敢是一种值得赞许的精神,但你这样行动总归太鲁莽了。」
相较于关心路易人身安全的狄更斯,大仲马的不满主要集中于路易居然没在行动前叫上他:「你为什麽不把这事告诉我?你是觉得我是个胆小鬼?不敢参与你们的行动?拜托,路易,早在你成为政治犯之前,我就已经是七月王朝政府的政治犯了!这一次我可以原谅你,但是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一定记得提前通知我。」
路易没想到朋友们居然如此支持他的行动,要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不是被关押在阿尔萨斯和巴黎的监狱,就是在流放地美洲活动,而亲戚们寄给他的书信也大多以训诫和斥责为主。
他的叔叔和伯父,甚至于他的父亲,他的长辈们几乎全部都不支持他。
波拿巴家族的族长,他的大伯约瑟夫在家族的内部会议上用此次事件严厉警告了其馀不安分的小辈。
常住罗马的吕西安叔叔在信笺中把路易骂的狗血淋头,而路易的父亲则直接取消了给儿子的年金资助,还在信中语气冷淡的让他找点正经的营生做。
在长辈当中,唯有他的母亲奥当丝是坚决站在儿子这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