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子龙之志
我叫赵云(云),常山真定人。
我族中人人皆习练枪棒,在真定过得还算殷实。
真定其实不是安宁祥和之地,县内有恶官,山间有恶贼,乡间有豪强,山水之间还有许多乱禁的游侠似乎到处都是恶人。
这也是我赵氏以武传家的原因。
我族内常常受雇,有时会受雇于郡官,有时会受雇于富商。
乡间之事无非是山水田林之争,族里有几百擅枪棒的青壮,官府便难以强逼,山贼也难以强掠,游侠也会客气有礼,日子自然也就过得下去。
从小,我便常见族人与敌争斗。
那时,我以为习武就是为了勇力,就是为了有打败敌人的能力,这能让日子过得好一些。
但教我枪剑的族父却并不是这麽说的。
十四岁那年,我初次随族父上阵,击退了一夥试图劫掠宗亭的山贼。
我的枪法练得还算凑合,将一个贼首模样的家伙打倒在地。
我本想将其杀之,但被族父阻止了。
族父不让我杀贼,说是除了危及性命时杀寇自保之外,其他时候即便击破贼寇也尽量不要痛下杀手。
随后族父把贼人放了。
我问族父为何不赶尽杀绝?
族父说贼若为杀人而来,我等自当以杀止杀。但贼若只为钱粮而来,那教训一顿赶走就是了。若是动辄赶尽杀绝,只会给族内招来无尽的仇怨,以至代代寻仇万世不宁。
族父告诉我,族中并非以武传家,而是以仁孝传家,习武是为了修行,是为了修仁恕之心,保家逐敌只是武技附带的能力而已。
习武是为了修行?
那时我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也不知道族父所言是对是错,因为第二年,被族父放走的那个贼人又来了。
我再次打败了他,也再次没有杀他。
我和那贼人说了些话。
我问他为何还要来劫掠?是去年没打疼吗?
他说山里无田,年年饥荒,活不下去,下山打劫只是为了给家里人弄点粮食糊口。
他说,他也感念我族父去年不杀之恩,但只有赵家这样的富户才有馀粮。而去年他未曾掠得粮食回山,山中老人为了省粮,大多跳崖寻了死。
他说天地不仁,山中之民也有妻儿要养,为求活命,不得不年年为寇。
我问他,既然一身勇力,为何不去从军?
他笑了,笑得像哭一样。
他说他早年就是郡兵但入军之后才知道,都官与豪族狼狐为奸,豪族年年上报有贼乱,郡兵便年年剿贼。
但实际上报贼乱是为了免去杂税,而剿贼的军资粮则都被郡官与各家豪族分去。
郡官吃空,强令兵士为奴,再用分得的财货行了贿,不久便会高升。
随后又会再来新的郡官,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若有不听话的兵士,便会被派去「剿贼』,然后上报战死,夺其家产,并让「被战死」的那些兵土成为矿奴,在山中挖矿冶铁。
他就曾『被战死』,从郡兵中除了名,家产也「归了公』,他在北正乡铁山挖了半年的矿,实在难忍虐待,才与矿奴们一同举义进山当了贼。
耕者受豪族所欺,每年产粮不够交租税,只能变成农奴。从军只能做郡官家奴,若不想为奴便会成为矿奴。左右都是为奴他问我,凭什麽良民就只能为奴呢?
那时我十五岁,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便问他是哪些官更豪族如此卑劣?
那贼人看着我,怪异的笑了笑,说,哪个官吏豪族不卑劣?
我说我赵家仁孝传家,还经常修桥铺路救济贫困,从不做此等恶事。
那贼人笑了,还笑出了泪。
他说,每个宗族都自称仁孝传家,每个豪族都自称仁厚,每个士人都有宽和的美名,每个有钱人都会修桥铺路行些善事—
可这花钱做慈善,真就是因为仁慈吗?你赵家救济贫困,难道不是为了让那些贫户给你家做佃户吗?
他问我,你可知道你赵家那麽多兵器钱粮是从哪儿来的?
常山郡一直是产铁郡,朝廷设有铁官,井陉和北正乡都有铁矿,也有不少冶炼场。
我族中在北正乡一带有不少田产,也有铁器作坊,族内兵器皆是自家打造的。
我说,我赵家是以耕种得粮,是以辛劳经营得钱。
他癫狂的大笑,说天下何人不想耕种,何人不是辛苦经营,可为何大多数人都活不下去,只有你赵家能富足至今?
那时我觉得这贼人总是寇我赵家,或许是因为眼红吧?
但我觉得族内并没有做欺压良善之事,族老们一直让我等晚辈有仁恕之心,
族父也确实是宽厚君子。
于是我问他,这世道虽有不堪之处,但我赵氏并没有害人,你为何不去寻贪官污吏,而要来掠我赵家呢?
他面露讥笑,问我,你赵家真就没有害人吗?你不如问问你家长辈,看看他们为何每年都能从郡官那里拿到钱粮-问问你家长辈,赵家受雇于官府时是在做什麽。
我不明所以,便去问族父。
族父说,宗内确实常为官府办事,有时是营造之事,有时是押运之事,有时是讨贼之事。
前年矿山叛乱,族内也受州郡徵募讨过叛逆,
我问族父,那些叛逆可是受了欺压冤屈?
族父叹了口气,说若无欺压冤屈,谁会去做叛逆呢?
但身为常山之民,受常山官府徵募是必须之事,若我族内不服官府徵召,那就也成叛逆了啊。
我问族父,这不是官府害人吗?
族父说其实也不算。
朝廷设了铁官,州里定了必须上交的冶铁额度,这是正常的朝廷需求,否则朝廷便无铁营造军械。
若朝廷缺铁,大汉便有外敌之难,交铁纳税是该做的。
但井陉山中有太行贼霸占,矿区无法经营,采炼冶铁的额度便全都落到了规模较小的北正乡铁山。
州郡官吏为了避免朝廷逼税,也为了减少额度,便只能让当地豪族年年上报贼乱。
朝廷从不给郡兵发饷,为了筹军饷,郡官们便要以剿贼为名出兵,才能从州里支取军用。
同时,为了保障治铁额度,便只能取各县罪犯以及不听军令的兵土入矿山做工,以工赎罪。
论起来,郡内官吏除了趁机吃空贪污之事算是有些小恶,别的真没什麽错处。
可家家都有难处,人无论做何事,总是有所求的。
若是郡官不贪些钱,便无钱贿赂上官,也无钱交买官的『治宫钱」不贪就会丢官,而他们又与贼寇和矿奴生了颇多仇怨,若是丢官,就很容易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