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从三品的官阶而言,如此点评自然不算逾越。
薛淮微微欠身,对许观澜的夸奖避而不受,只道:「府尊经纶满腹,宽厚仁德,下官不过是在他庇护下做些拾遗补缺丶跑跑腿的琐事。扬州积弊非一日之寒,要真正海晏河清,正如运台所言,还需上下同心,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
许观澜轻抚茶盏,青花瓷碗盖与杯沿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尤为清晰。
他的视线落在薛淮脸上,平缓地说道:「薛同知深谙为政之道。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急不得,盐务亦是如此,稍有不慎,盐价动荡则商贾艰难,灶户逃亡则课税难收,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薛淮神色如常,端起面前的白玉瓷杯,浅呷一口,继而道:「运台所言极是。盐关国计民生,关系数百万灶丁生计,更系江南赋税支柱,正如江都仓廪丶仪真堤工丶乃至兴化诸事——」
他微微一顿,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无奈,「皆非下官所愿,实乃情势迫人不得不为。究其根本,不过是些不肖之徒利欲薰心,坏了规矩伤了民心,若不及时处置恐反噬其身,累及境内治政清明。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有朝一日惊动朝廷彻查,怕是不妥。」
许观澜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随即恢复温和。
「薛同知心系大局,虑事深远。」
许观澜顺着他的话,微微叹息道:「本地官绅众多,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借朝廷专营之利,行垄断盘剥之实,甚或藉机攀附官员营私舞弊。此番兴化罗通之流,不过冰山一角。薛同知能拨乱反正,实为地方之福。」
薛淮闻言便赞道:「运台明见,如罗通之流固然该死,本地乡绅为富不仁亦该彻查。」
许观澜淡淡一笑,语调愈发温和,仿佛一个长辈在谆谆教导有前途的后辈:「商人逐利本性使然,其依附地方官吏,图些方便捷径,亦是司空见惯。只要其本分经营照章纳税,于民于国倒也并非全无益处。雷霆手段固然能儆效尤,然操之过急,恐会伤及根基,亦令民间人心浮动。譬如这认窝大会在即,最紧要的便是一个稳字。薛同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淮心中冷笑。
许观澜摆明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以刘家为首本地豪族的不法之举粉饰成「方便捷径」,将薛淮的巡查之行定性为打击面过关,随后又将认窝大会这面旗祭了出来。
薛淮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缓缓道:「盐商确为朝廷盐税根本,然而依下官拙见,法度与公道不可轻忽。若经商者皆能如广泰号沈家一般,奉公守法利国惠民,则盐业幸甚,国家幸甚。」
薛沈两家的关系瞒不住人,更遑论浸淫盐政多年的许观澜。
此刻薛淮乾脆直接地将沈家提出来,无非是想告诉这位运使大人,盐政的稳定固然重要,扬州境内却非只有四姓豪族。
许观澜陷入沉默。
他不怕薛淮性情刚直,唯独不想面对这种绵里藏针的话锋。
坐在他这个位置,很多话不能轻易出口,否则便是给自己找麻烦。
薛淮见对方不接话,便诚恳地说道:「下官此番前来,一是聆听运台教诲,二来也是想向运台请教,这引窝之事如何才能做得更妥帖?既能纾解国用之急,又能防微杜渐,避免再生罗通之辈与地方豪强勾结,从中渔利虚耗朝廷恩泽?盐运司乃盐务首脑,掌控全局,运台经验丰富必有高见。下官初来乍到,愿闻其详。」
娄师宗从始至终没有插话,此刻不禁心中一沉。
这位年轻的薛同知果然不是平庸之辈。
其实两人先前的谈话抛开那些云山雾罩的客套,重点便在于稳定二字。
许观澜求稳,至少在认窝大会顺利落幕之前,他不希望扬州官场再出现较大的动荡,和朝廷急需的大笔银钱相比,其他任何事都要往后排。
而薛淮的态度非常明确,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他并不否认盐政的重要性,但是天下盐商不知凡几,难道离了某几家的支持,这两淮盐运司就要关门大吉?
正因如此,他才将问题丢还给许观澜,想问问他这位运使大人的公私之心。
娄师宗缓缓端起茶盏,很快便有一位书吏悄然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娄师宗随即起身,向许观澜和薛淮告罪道:「运台,薛大人,适才前衙有份紧要公文需即刻核验存档,下官需暂离片刻。」
许观澜微一颔首:「公务要紧,娄副使速去。」
娄师宗离去,厅内只剩下许观澜和薛淮,氛围似乎更显私密了些。
许观澜顺势转换话题,不再纠缠那些锋锐之处,仿佛忘记薛淮先前的提问:「薛同知不愧为薛文肃公之后,秉公之心一脉相传。薛公清正廉直一代名臣,本官当年在浙江时亦是久仰其名,只可惜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薛淮知道许观澜为何要转移话题,无非是他触及今日这场宴请的核心,对方不愿这麽早就露出底牌。
一念及此,他眼中浮现几分追思和敬意,喟叹道:「下官年幼失怙,未能承欢膝下,实乃终身憾事。唯愿以微末之身,恪守先父遗志,不负朝廷重托。」
许观澜明知后面不是好话,当下也只能问道:「不知薛公遗志为何?」
薛淮语调依旧平缓,他直视着许观澜的双眼,于不经意间锋芒毕露:「先父一生,唯以苍生疾苦四字为重。」
那看似普通的四个字犹如一柄利剑,笔直刺进许观澜的心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