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朴斋外,庭院中一片静谧,初秋的傍晚已经有了三分凉爽之意。
「府尊之言,句句肺腑,下官铭记于心。」
薛淮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正色道:「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确为安身立命之道。然下官奉命而来,非为自身前程,实为除弊兴利四字。盐务之弊尤如沉疴,若不痛下针砭,非但百姓膏血将被吸食殆尽,国本亦遭蠹蚀。诸如刘傅父子侵吞仓谷鱼肉百姓,其资财源于盐。又如罗通区区一知县,竟坐拥数万贪银,更有多少来自盐商孝敬?盐弊不除,扬州难安,此乃症结之所在!」
谭明光微微一怔。
薛淮目光清澈地望着他,语气更加坚定:「此宴既然指名道姓邀下官前往,那下官便去亲眼看一看这位许运使的玄机。既然他想试探,下官也正欲藉此机会,观其形听其言辨其色。至于盐政之策,下官自有分际,不会在彼时许下不该许之诺,但该问的该听的,甚至该争的,一分也不会少。盐乃国家大利丶民生必需,岂容私相授受,侵蚀国本?下官既已趟了这浑水,便不惧沾一身泥。」
房内气氛愈显沉肃。
谭明光静静地听着,眼神在薛淮那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庞上梭巡良久。
他从对方的神态中读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着,也有几分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敏锐。
自从薛淮来到扬州地界,谭明光明面上让出手中权柄,一心待在府衙后堂,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此子。
他发现薛淮和传闻中大不相同,嫉恶如仇的底色仍在,但是观其行事风格绝非幼稚鲁莽之辈。
就拿一开始府衙属官的刁难来说,光凭一腔热血不足以破局,薛淮凭藉娴熟的手腕和精通庶务的能力,轻而易举化解难题,并且顺势展开巡查各地之行,将扬州腐朽沉寂的官场搅得风起云涌,以至于现在连一贯沉稳的许观澜都有些坐不住,如此急切地邀请薛淮赴宴。
或许……扬州这盘棋在对方手上真有可能逆转大局。
谭明光深深吸了口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提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青釉提梁壶,亲自为薛淮重新续上热茶。
清亮的茶水注入杯中,带起袅袅白气。
「贤弟胆识过人,谋定而后动,愚兄佩服。」
谭明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缓缓道:「唯愿贤弟慎之又慎,切莫被酒宴歌舞迷惑了眼。记住,宴上所说之话,皆是过耳清风,能落于白纸黑字或当众承诺之言,方有斤两。许观澜此人好名好利,尤好平衡之术。他此番邀你或许是背后的一些人坐不住了,想借他这尊盐菩萨之手来探你虚实,甚至诱你让步。盐运司与地方府衙,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亦存明争暗斗。许观澜未必全然站在本地盐商豪族一边,但眼下他必然要维护盐政这一套既存规矩的平稳运转。」
薛淮闻言心中微动,想从这位知府大人口中听到几句实话可不容易,而此刻对方的表态要比先前真诚很多。
这意味着谭明光的态度已然发生变化,对于薛淮而言是个好消息。
他认真地说道:「还请府尊提点。」
谭明光不再如往日那般笑眯眯,他盯着薛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贤弟若能在其中寻得一丝撬动此局的缝隙,甚至引盐运司为助臂,那便真正是大智慧了。然此道如履薄冰,切记引窝二字是他们的命根子,亦是他们的七寸!切勿过早触及。」
薛淮肃然道:「下官明白。」
谭明光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稍后我让人将这些年盐运司与府衙的一些往来文书卷宗,尤其是近年涉及盐商丶引窝争议诸事,送到你那边去。知己知彼,心中方能有底。」
「多谢府尊!」
薛淮起身,微笑道:「有府尊作为靠山支撑,下官心中的底气变得更足了。」
「贤弟莫要羞煞愚兄了。」
谭明光摆摆手,坦然道:「只盼贤弟莫要计较愚兄过往袖手之过。」
薛淮一笑带过,随即请辞。
谭明光亲自将他送到门外,目送他离去时稳健从容的背影,眼中悄然浮现羡慕之色。
黄西滨来到他身侧,低声道:「明府。」
「你将我藏在暗格中的那几本卷宗给薛淮送过去。」
谭明光吩咐一声,又叮嘱道:「莫要多言。」
「小人明白。」黄西滨难掩热切道:「明府,此乃明智之举!」
谭明光笑了笑,转身返回存朴斋,脚步略显轻快,与以往相比仿佛年轻了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