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了。
“陪我一会儿吧。”他对方谕说,“坐这儿,陪我一会儿。”
方谕说好,坐在了他床边。
陈舷拉过他一只手。方谕的手掌上还包着一圈一圈的白绷带,是他前些天差点被台风掀走时留下的。
前几天方谕去换了次药,回来时有点龇牙咧嘴,想来是挺疼的。
手上有伤,这些天还围在陈舷身边,上上下下地忙。
陈舷抬头看他。
方谕正低头望着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陈舷想起重逢时他就戴着眼镜,可后来在殡仪馆又没带。他就这么时带时不带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近视。
“近视了?”陈舷问他。
“近视了一点,但是不算很严重,这是防蓝光的。”
方谕用另一只手捏住眼镜腿儿,摘了下来,别在胸前的衣领上,“看着很不习惯吗?”
还真有一点。
陈舷闷闷地点点头,说:“以前从来不戴。”
“以前眼睛还算好,后来总要做电脑上的作业,慢慢地就有点近视了,就赶紧去配了个眼镜。”方谕低声说。
陈舷没吭声。
他低头又看方谕的手,他胳膊上还留着没好的血窟窿。
陈舷在他伤口旁边搓了搓。
方谕这人从小就白。像运动会那种大热天,这小子也从来不涂防晒,还从来都晒不黑,一年到头都冷白皮,气得班里女生直骂他凭什么,说老天不公。
这么多年了,他还跟当年一样白。黑漆漆的夜里,他手臂白得发亮,青筋蜿蜒在皮肤底下,像一条条细蛇。
陈舷盯着他胳膊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胳膊往旁边一摆。
得了癌症的胳膊真是没眼看,瘦瘦巴巴的像盖了层人皮的骷髅,还起了一片红疹。
陈舷笑了两声,放下手。
他转头看向方谕的电脑。
他轻轻说:“现在真厉害啊,在国外,还有好多要做的工作。”
方谕沉默了会儿。
“你本来也该这样的,哥。”方谕说。他声音颤抖,伸手盖住陈舷枯瘦的手背,“你高中考到的一级证,你本来也该有……很好的,前途的。”
陈舷没吭声。
方谕又哭了,陈舷看见他发红的眼睛,看见他滑落的眼泪。
方谕抹了两把脸,泪痕被擦得乱糟糟。
“我对不起你,”他又说,“我对不起你,哥。”
陈舷望着他流泪的眼睛,想起十九岁那年自己下定的决心。
那年,隔着一道门,老陈和人打了电话。
陈舷站在门后,听见老陈问那边,“孩子搞同性恋,是个精神病,能治吗?”
如坠冰窟。
几乎如坠冰窟。
陈舷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他看着方谕,忽然想,这是他十九岁拿命拼过的人。
当时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知道完蛋了,想能跑一个是一个。
所以跑吧,方谕。
快跑,这个家疯了。
至于他。
他没关系,他跑得快。
三中从来没人跑得过他,他是体育生,他连一级证都考得到。
“我以为我跑得掉。”陈舷说。
黑夜沉沉,他一身病骨,声音发哑。
方谕默了会儿,抽泣出声。他低下头,哭得越来越难自抑。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到陈舷手背上。